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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我急忙轉回頭,身後就是那堵灰牆,根本沒有你奶奶的蹤影。但我知道你奶奶顯靈了。於是你爹我大喊了一聲:舅舅!同時就感到有人在背後猛推了一把,你爹我身不由己地對著囚車撲了上去。

  這一撲,可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囚車前後的官員和馬兵都愣住了。有一匹馬猛地將前蹄舉起來,吱吱地叫著,把背上的馬兵掀了下來。我沖到了那兩個手持大刀的黑衣人面前,哭著說:舅舅,俺可算找到您啦……多少年來的委屈一瞬間迸發出來,眼淚咕嘟咕嘟地往外冒。那兩個風度非凡。手持大刀的人也愣住了。我看到他們張口結舌,互相打量著,用眼神問訊對方:

  "你是這個小叫花子的舅舅嗎?"

  沒等他們倆反應過來,那些車前車後的護刑馬兵回過神來,齊聲發著威,高舉著兵刃,呼啦啦地包圍上來。一片寒光罩住了我的頭。我感到一隻粗大的手夾住了我的脖子,把我提了起來。脖子上的骨頭似乎被他捏碎了。我在空中掙扎著,哭叫著:舅舅啊,舅舅……然後我就被人家摔在了地上,呱唧一聲響,摔死一隻青蛙就是這動靜。我的嘴巴正好啃在了一堆馬糞上,那馬糞還是熱呼呼的。

  囚車後邊,一匹魁梧的棗紅馬上,端坐著一個黑臉大胖子。他頭上戴著鑲有藍色水晶頂子的花翎帽,身穿胸前繡著一隻白豹子的長袍。我知道這是個大官。一個兵勇單膝跪地,響亮地報告:

  "大人,是一個小叫花子。"

  兩個兵勇把我拖到大官面前,一個兵揪著我的頭髮,使我的臉仰起來,好讓馬上的大官看到。黑胖子大人看了我一眼,長籲了一口氣,罵道:

  "不知死的個屌孩子!叉到一邊去!"

  "喳!"兵勇高聲應諾著,捏著我的胳膊,將我拖到路邊,往前一送,嘴裡說:"去你媽的!"

  在他們的罵聲中,我的身體飛了起來,一頭紮在臭水溝厚厚的爛泥裡。

  你爹我好不容易從溝裡爬出來,眼前黑糊糊的一片,什麼也看不見,摸索到一把亂草,把臉上的臭泥擦去,睜開眼睛,才看到行刑的隊伍,已經沿著黃土大道,一路煙塵地往南去了。你爹我望著行刑隊,心裡空蕩蕩地沒著沒落。這時,你奶奶的聲音又在我的耳邊響起:

  "兒子,去看看吧,他就是你的舅舅。"

  我轉著圈子找你奶奶,可看到的是鋪了黃土的大路、冒著熱氣的馬糞,還有幾隻歪著頭、瞪著漆黑的小眼睛、從馬糞裡尋找食物的小麻雀,哪裡有你奶奶的影子?娘啊……我感到十分的難過,不由地放聲大哭。我的哭腔很長,比路邊那條臭水溝還要長。我的心中,充滿了對你奶奶的思念和不滿。娘,您讓我沖上去認舅舅,可誰是我的舅舅?人家把您的兒子提起來,如提著一條死貓爛狗,一鬆手,扔進了路邊的臭水溝,差一點沒要了兒子的小命。這些您難道看不到嗎?娘,您要是真有靈驗,就指點一條光明大道,讓兒子跳出苦海;您要是沒有靈驗,乾脆就不要開言,兒子該死該活小雞巴朝天,什麼都不要您來管。但你們的奶奶不聽我的,她那蒼老的聲音,在我的腦後,一遍又一遍地迴響:

  "兒子,去看看吧,他就是你舅舅……他就是你舅舅……"

  你爹我發瘋般地向前跑,去追趕行刑隊。只有在我拼命奔跑時,你奶奶才會暫時地閉上她的嘴巴。只要我的腳步一慢,她那令人心煩意亂的嘮叨聲就會在我的耳朵邊上響起。你爹我不得不猛跑,為了逃避一個幽靈的嘮叨,哪怕再被那些戴紅纓子涼帽的兵勇扔到臭水溝裡去。我尾隨著行刑隊,出了宣武門,走上通往菜市口刑場去的那條狹窄低窪、崎嶇不平的道路。那是我第一次踏上這條天下聞名的道路,現在這條路上層層疊疊著我的腳印。城外的景象比城內立見蕭條,道路兩邊低矮的房舍之間,夾著一片片碧綠的菜地。菜地裡有白菜,有蘿蔔,還有一架架葉子萎黃、蔓子亂糟糟的豆角。菜地裡有一些彎腰幹活的人,他們對這支鬧哄哄的行刑隊大概很不在意,有的一邊幹活一邊往路上冷冷地瞅一眼,有的只顧低頭幹活,連頭都不抬。

  到了臨近刑場的地方,彎曲的道路突然消失在廣闊的刑場裡。刑場上壘起的高臺的周圍,站著一群無聊的閒人,閒人中夾雜著一些叫花子,那個打過我的獨眼龍也在其中,可見這裡也是他的地盤。士兵們催動馬匹,排開了隊形。那兩個風度迷人的劊子手,打開了囚車,把犯人拖了下來。犯人的腿可能是斷了,拖拖拉拉著,讓我想起揉爛了的蔥葉子。劊子手把他架到刑臺上,一鬆手,他就癱了,簡直就是一堆剔了骨頭的肉。刑台周圍的閒人們嗷嗷地叫起來,他們對這個死囚的窩囊表現不滿意。孬種!軟骨頭!站起來!唱幾句啊!在他們的鼓舞下,囚犯慢吞吞地移動起來,一塊肉一塊肉地動,一根骨頭一根骨頭地動,十分地艱難。閒人們起聲鼓噪,為他鼓勁加油。他雙手按地,終於將上身豎起,挺直,雙膝卻彎曲著跪在了地上。閒人們喊叫著:

  "漢子,漢子,說幾句硬話吧!說幾句吧!說,砍掉腦袋碗大個疤,說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那個囚犯卻癟癟嘴,哇哇地哭了幾聲,然後高喊:

  "老天爺,我冤枉啊!"

  圍觀的人突然都閉住了嘴巴,傻呆呆地望著臺上的人。兩個劊子手風度依舊。這時,你奶奶的陰魂又在我的腦後嘮叨起來:

  "喊吧,兒子,好兒子,快喊,他就是你舅舅!"

  她老人家的聲音越來越急促,聲調也越來越高,口氣也越來越嚴厲,一股股陰森森的涼風直撲到我的脖子上,如果我不喊叫,她就要伸出手掐死我。萬般無奈,你爹我冒著讓兇狠的馬兵用大刀劈死的危險,拖著三丈哭腔,高叫一聲:

  舅舅——

  頃刻間,所有的目光都聚到了你爹身上。監斬官的目光、馬兵的目光、閒人叫花子的目光——這些目光都被我遺忘,只有那死囚的目光讓我終生難忘。他猛地昂起了血肉模糊的頭,睜開了被血癡糊住的雙眼,對著我,仿佛射出了兩隻紅色的箭,一下子就把我擊倒了。這時,那個黑胖的監刑官大喊一聲:

  "時辰到——"

  隨著他的喊叫,大喇叭一齊悲鳴起來,那些個馬兵也都嘬著嘴唇,吹出了嗚嗚的聲音。一個劊子手伸手揪住了死囚的小辮子,往前牽引著,使死囚的脖子直如棍子。另一個劊子手,用胳膊拐著刀,身體往右偏轉,然後,瀟灑地往左轉回,噌,一道白光閃過,伴隨著半截冤枉的哀鳴,前邊那個劊子手已經把死囚的腦袋高高地舉了起來。執刀的劊子手與他的同伴站成一排,面對著監刑官,齊聲高呼:

  "請大人驗刑!"

  一直騎在馬上的黑胖大人,對著那顆懸空的人頭一揮手,像與朋友告別似的,然後就扯韁轉過馬頭,噠噠噠噠地馳離了刑場。這時,觀刑的人們齊聲歡呼,叫花子奮勇向前,擠在刑台周圍,等待著上臺去剝死囚的衣服。囚犯的腔子裡,血如貫球,突突地冒出來。半截血脖子往上拱了拱,屍身猛地往前倒了,如同歪倒了一個大酒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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