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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這時候了,誰還有心思去理他呀!你爹我望著余姥姥,余姥姥望著你爹我,心也領了,神也會了,彼此微微地點點頭。余姥姥嘴角浮現出一個淺淺的笑容,這是他老人家幹活時的習慣表情,他老人家是一個文質彬彬的劊子手。他的微笑,就是動手的信號。你爹我胳膊上的肌肉一下子抽緊了,只使了五分力氣,立即就松了勁兒——外行根本看不出我們這一松一緊,牛皮繩子始終直直地繃著呢……小蟲子怪叫一聲,又尖又厲,勝過了萬牲園裡的狼嗥。我們知道皇上和娘娘們就喜歡聽這聲,就暗暗地一緊一松——不是殺人,是高手的樂師,在製造動聽的音響。

  那天正是秋分,天藍藍,日光光,四周圍的紅牆琉璃瓦,明晃晃的一片,好有一比:照天影地的大鏡子。突然間你爹我聞到了一股撲鼻的惡臭,馬上就明白了,小蟲子這個雜種,已經屙在褲襠裡了。你爹我偷眼往臺上一瞥,看到咸豐爺雙眼瞪得溜圓,臉色是足赤的黃金。那些娘娘們,有的面如死灰,有的大張著黑洞般的嘴巴。再看那些王公大臣,都垂手肅立,大氣兒不出。那些太監宮女們,一個個磕頭如搗蒜,有幾個膽小的宮女已經暈過去了。你爹我與余姥姥交換了一個眼神,又是一次心領神會。這種情形,與俺們想得差不離兒。是時候了,小蟲子遭得罪也差不多了,不能讓他的臭氣熏了皇上和娘娘。你爹我看到有幾個娘娘已經用綢巾子捂住了嘴巴。娘娘們的鼻子比皇上靈,皇上吸鼻煙吸得鼻子不靈了。得趕緊把活兒做完,萬一一陣風把小蟲子的屎臭刮到皇上的鼻子裡,皇上怪罪下來,我們就吃不了兜著走了。小蟲子這小子的下水大概爛了,那股子臭氣直透腦子,絕對不是人間的臭法。你爹我真想跑到一邊去大嘔一陣,但這是絕對不能允許的。你爹我和余姥姥要是忍不住嘔了,那我們的嘔吐勢必會引起臺上台下的人們的嘔吐,那這事兒就徹底地毀了。你爹我和余姥姥的小命報銷了事小,王大人頭上的頂戴花翎被摘了也不是大事,影響了皇上的身體健康才是真正的大事。你爹我想到的,余姥姥早就想到了。這場好戲該結束了。於是俺們師徒二人暗中使上了源源不斷的力道,讓那鐵箍子一絲兒一絲兒地煞進了小蟲子的腦殼。眼見著小蟲子這個倒黴孩子的頭就被勒成了一個卡腰葫蘆。他小子的汗水早就流幹了,現時流出的是一層鏢膠般的明油,又腥又臭,比褲襠裡的氣味好不到哪裡去。他小子,拼著最後的那點子力氣嚎叫,你爹我是殺慣了人的,聽到這動靜也覺得囗得慌。銅鑄鐵打的漢子,也熬不過這"閻王閂",要不,怎麼連孫悟空那樣的刀槍不入、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爐子裡鍛煉了七七四十九天都沒有投降的魔頭,都抗不住唐三藏一遍緊箍咒呢?

  其實,這道"閻王閂"的精彩之處,全在那犯人的一雙眼睛上。你爹我的身體往後仰著,仰著,感覺到小蟲子的哆嗑通過那條牛皮繩子傳到了胳膊上。可惜了一對俊眼啊,那兩隻會說話的、能把大閨女小媳婦的魂兒勾走的眼睛,從"閻王閂"的洞眼裡緩緩地鼓凸出來。黑的,白的,還滲出一絲絲紅的。越鼓越大,如雞蛋慢慢地從母雞腚裡往外鑽,鑽,鑽……噗嗤一聲,緊接著又是噗嗤一聲,小蟲子的兩個眼珠子,就懸掛在"閻王閂"上了。你爹我與余姥姥期待著的就是這個結果。我們按照預先設計好了的程序,讓這個過程拖延了很長很長。一點點地上勁,胡蘿蔔鑽腚眼,步步緊。到了那關鍵的時刻,猛地一使勁,就噗嗤噗嗤了。只有到了此時,你爹我和余姥姥才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不知道是啥時候,俺們汗流浹背,臉上的汗水把那些幹結的雞血沖化了,一道道地流到脖子上,看起來是頭破血流。你爹我是通過看余姥姥的臉而知道了自己的臉的。

  小蟲子還沒斷氣,但已經昏了過去,昏得很深沉,跟死也差不離兒。他的腦骨已經碎了,腦漿子和血沫子從破頭顱的縫隙裡滲了出來。你爹我聽到看臺上傳下來女人的嘔吐聲。一個上了年紀的紅頂大人,不知是什麼原因,一頭栽到地上,帽子滾出去好遠。這時,你爹我和余姥姥齊聲呐喊:

  執刑完畢,請大人驗刑!

  刑部尚書王大人用一角袍袖遮著臉,往俺們這邊瞅了瞅,轉身到看臺前,立正,抬手,甩袖子,跪倒,對著上邊說:

  "執刑完畢,請皇上驗刑!"

  皇上一陣緊急地咳嗽,半天方止,然後對著臺上台下的人說:

  "你們都看到了吧?他就是你們的榜樣!"

  皇上說話的聲音不高,但是臺上台下都聽得清清楚楚。

  按說皇上的話是對著太監宮女們說的,但是那些六部的堂官和王公大臣,一個個被打折了腿似的,七長八短地跪在了地上。紛紛地磕頭不止,有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的,有喊罪臣罪該萬死的,有喊謝主龍恩的,雞雞鴨叫,好一陣混亂,讓你爹我和余姥姥看透了這些大官們的本質。

  皇上站了起來。那個老太監大喊:

  "起駕回宮——"

  皇上走了。

  娘娘們跟著皇上走了。

  太監們也走了。

  剩下了一群鼻涕一樣的大臣和老虎一樣的小蟲子。

  你爹我雙腿發麻,眼前一片片的金星星飛舞,如果不是余姥姥攙了我一把,你爹我在皇上的大駕還沒起來時,就會癱倒在小蟲子的屍體旁邊。

  二

  你們,還敢對著我瞪眼嗎?

  我說了這半天,你們應該明白了,你爹我為什麼敢對著那些差役犯狂。一個小小的縣令,芝麻粒大的個官兒,派來兩個小狗腿子,就想把俺傳喚了去,他也忒自高自大了。你爹我二十歲未滿時,就當著咸豐爺和當今的慈禧皇太后的面幹過驚天動地的大活兒,事後,宮裡傳出話來,說,皇上開金口,吐玉言:

  "還是刑部的劊子手活兒做得地道!有條有理,有板有眼,有松有緊,讓朕看了一台好戲。"

  王尚書加封了太子少保,升官晉爵,心中歡喜,特賞給我跟余姥姥兩匹紅綢子。你去問問那個姓錢的,他見過咸豐爺的龍顏嗎?沒見過;他連當今光緒爺的龍顏也沒見過。他見過當今皇太后的鳳面嗎?沒見過;他連當今皇太后的背影也沒見過。所以你爹我敢在他的面前拿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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