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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你爹我本來想好好體會一下坐轎子的滋味,但被這件事把興致全攪了。老老實實地猴在轎子裡,再也不敢跟太監們調皮。

  不知走了多久,就聽到撲通一聲響,轎子落了地。暈頭轉向地從轎子裡鑽出來,抬頭便看到滿眼的金碧輝煌。你爹我貓著腰,提著"閻王閂",跟隨著姥姥,姥姥跟隨著引我們進宮的太監,七拐八拐,拐進了一個寬大的院子。院子裡跪著一片嘴上沒鬍鬚的,都穿著駝色衣衫,頭頂著黑色的圓帽子。偷盜鳥槍的小蟲子,已經被綁在一根柱子上。這是個眉清目秀的小夥子,文文靜靜地,乍一看是個大姑娘。尤其是他那雙眼睛,生得真叫一個俊:雙眼疊皮,長長的睫毛,眼珠子水汪汪的,黑葡萄一樣。可惜了啊,你爹我暗自歎息,可惜了這樣一個好人物。這樣一個俊孩子竟被割去了三大件子,進宮來當太監,他的爹娘如何捨得?

  綁小蟲子的柱子前面,有一個臨時搭起的看臺。檯子正中一排雕花檀木椅子。正中一把椅子,特別的肥大。椅子上放著黃色的坐墊。墊子上繡著金龍。這肯定是萬歲爺爺的龍椅了。你爹我還看到,我們刑部的尚書王大人、侍郎鐵大人、還有一大片帶寶石頂子的、珊瑚頂子的,大概都是各部的官員,都在台前垂手肅立,連個咳嗽的都沒有。宮裡的氣派,果然是非同一般。安靜,安靜,安靜得你爹我心裡亂打鼓。只有那些琉璃瓦簷下的麻雀,不知道天高地厚,在那裡唧唧喳喳地叫喚。突然,一個早就站在高檯子上的白髮紅顏的老太監,拖著溜光水滑的長腔,喊道:

  "皇上駕到——"

  台前那一片紅藍頂子,突然都矮了下去,只聽到一陣甩馬蹄袖子的波波聲。轉眼之間,六部的堂官們和宮女太監們,全部地跪在了地上。你爹我剛想跟著下跪,就感到腳被猛地跺了一下。立即就看到姥姥那兩隻精光四射的眼睛。他老人家昂著頭站在柱子一側,立定一座石頭雕像。我馬上回過神來,想起了行裡的規矩。歷朝歷代的都是這樣,臉上塗了雞血的劊子,已經不是人,是神聖莊嚴的國法的象徵。我們不必下跪,即便是面對著皇帝爺爺。學著姥姥的樣子,你爹我挺胸收腹,也立定了一尊石頭雕像。這無上的光榮,兒子,別說是這小小的高密縣,就是堂堂的山東省,就是泱泱的大清朝,也沒有第三個人經歷過。

  就聽到那笙管蕭笛,嗚哩哇啦、吱吱呀呀地響著,漸漸地近了。在懶洋洋的樂聲後邊,在兩道高牆之間,出現了皇帝爺爺的儀仗。頭前是兩個駝色的太監,手提著做成瑞獸樣子的香爐,獸嘴裡吐出嫋嫋的青煙。那煙香得啊,一縷縷直透腦髓,讓人一會兒格外地清醒,一會兒格外地糊塗。提爐太監後邊,是皇上的樂隊,樂隊後邊,又是兩排太監,舉著旗羅傘扇,紅紅黃黃一片。再往後是八個御前侍衛,執著金瓜鉞斧,銅戈銀矛。然後就是一乘明黃色的肩輿,由兩個高大的太監抬著,大清朝的皇帝爺爺,端坐其上。在皇上肩輿的後邊,有兩個持孔雀扇的宮女,為皇上遮擋著陽光。再往後便是一片花團錦簇,數十名絕色佳人,當然是皇上的後妃,都乘著肩輿,遊來一條花堤。後妃們的後邊,還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事後聽姥姥說,因為是在宮裡,皇上的儀仗已經大大地精簡,如果是出官典禮,那才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單單皇上的大轎,就要六十四個轎夫來抬。

  太監們訓練有素,很快便各就各位;皇上和後妃們,也在看臺上就座。黃袍金冠的咸豐皇帝,就坐在離我一丈遠的地方。你爹我目不轉睛,把皇帝爺爺的容貌看了一個分明。咸豐爺面孔瘦削,鼻樑很高。左眼大點,右眼小點。白牙大嘴,唇上留著兩撮髯口,下巴上一絡山羊胡,腮上有幾個淺白麻子。皇上不停地咳嗽,不斷地吐痰,一個宮女,捧著金光閃閃的痰盂在一旁承接。皇上的兩側,鳳凰展翅般地坐著十幾位頭頂牌樓子的娘娘。那些高大的牌樓子上簇著五顏六色的大花,垂著絲線的穗子,跟你們在戲臺子上看到的差不多。那些個娘娘都是鮮花面容,身上散發出醉人的香氣。右邊緊挨著皇帝那位,容長臉兒,粉面朱唇,貌比仙女落凡塵。知道她是誰嗎?說出來嚇你們一大跳,她就是當今慈禧皇太后。

  趁著皇上吐痰的空當兒,臺上那個威嚴的老太監,像轟蒼蠅那樣,把手中的拂塵,輕輕地那麼一甩,台下跪著的六部堂官和黑壓壓一片太監宮女,都使出咂奶的力氣,齊聲高喊: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你爹我這才明白,台下的人看起來都低著頭不敢仰望,其實都在賊溜溜地瞅著臺上的動靜呢。皇上咳嗽著說:

  "眾卿平身吧。"

  那些堂官們,磕頭,齊喊:

  "謝皇上隆恩!"

  然後,再磕頭,甩馬蹄袖,站起,彎著腰退到兩側。刑部尚書王大人從隊列中出來,甩馬蹄袖,跪地,磕頭,朗聲奏道:

  "臣刑部尚書王瑞,遵皇上禦旨,已著人打造好閻王閂,並選派兩名資深劊子手攜帶刑具進宮執刑,請皇上指示。"

  皇上說:"知道了,平身吧!"

  王大人磕頭,謝恩,退到一邊。這時,皇上說了一句話,嗚嗚啦啦,聽不清楚。皇上分明是得了癆病,氣脈不夠用。臺上那老太監拖著長腔,唱戲一樣傳下旨來:

  "皇上有旨——著刑部尚書王瑞——將那閻王閂進呈御覽——"

  王大人小跑步到了你爹我的面前,從你爹我的手裡,奪過去那紅綢包裹著的"閻王閂",雙手托著,如托著一個熱氣騰騰的涮羊肉鍋子,小心翼翼,踱到台前,跪下,把雙手高舉過了頭頂,托起了"閻王閂"。老太監上前,彎腰接上去,捧到皇上面前,放在幾案上,一層層揭開紅綢,終於顯出了那玩意兒。那玩意兒閃爍著耀眼的光芒,很是威嚴。這玩意兒花錢不多,但你爹我費工不少。剛打造出那會兒,它黑不溜秋,煞是難看。是你爹我用砂紙打磨了三天,才使它又光又亮。七十兩銀子,不是白拿的。

  皇上伸出一隻焦黃的手,用一根留著長長的黃指甲的食指,試試探探地觸了觸那玩意兒。不知是燙著了還是冰著了,皇上的金手指立即地縮了回去。我聽到他老人家又嘟噥了一句,老太監就托著那玩意兒,逐個兒讓皇上的女人們觀看。她們,也學著皇上的樣子用食指尖兒去觸摸——她們的食指尖尖,玉筍也似的——她們,有裝出害怕的樣子,把臉兒歪到一邊去,有麻木著臉毫無表情的。最後,老太監把那玩意兒遞給依然跪在台下的王大人,王大人畢恭畢敬地接了,站起來,彎著腰,退到你爹我的身邊,將它還給了我。

  臺上,老太監把頭低到皇上身邊,問了一句什麼,我看到皇上的頭點了點。老太監走到台前,唱歌似的喊叫:

  "皇上有旨——給大逆不道的小蟲子上刑——"

  拴在柱子上的小蟲子號啕起來,大聲哭叫:

  "皇上,皇上啊,開恩吧,饒奴才一條狗命吧……奴才再也不敢了……"

  這時,臺上台下的侍衛們,齊齊地發起威來,小蟲子臉色蠟黃,嘴唇粉白,眼珠子麻眨,不叫喚了,褲子尿了,低聲對我們說:

  "爺們,爺們,活兒利索點兒,兄弟到了陰曹地府也感念你們的大恩大德……"

  咱們哪裡還有心思去聽他的囉嗦?咱們哪裡有膽子去聽他的囉嗦?一繩子勒死他,他痛快了,咱們可就要倒黴了。即便皇上饒了咱們,王大人也不會饒了咱們。惶惶張張地抖開刑具,與姥姥抬著——這玩意兒經了皇上和娘娘們的手,突然地增加了分量——每人扯著一端的牛皮繩子,按照預先設計好的動作,先對著臺上的皇帝和娘娘們亮相,然後對著王公大臣們亮相,最後對著那一大片跪地的太監宮女們亮相——就跟演戲一樣——慎刑司大太監陳公公和刑部尚書王大人交換了眼色,齊聲喊叫:

  "執刑——"

  真是老天有眼,那個亮晶晶的鐵箍子,簡直就是比量著小蟲子的頭造的,套上去不松不緊,剛好吃勁。小蟲子那兩隻俊眼,恰好從鐵箍的兩個洞裡露出來。套好了鐵箍,你爹我和余姥姥各往後退了兩步,抻緊了手裡的牛皮繩子。那只小蟲子還在嘟噥著:

  "爺們……爺們……給個痛快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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