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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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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刑的過程很簡短,大概也就是吸了一鍋煙的工夫,那個監斬候就腦漿進裂,死了。王大人說: "這件家什果然有些厲害,但死得太快了。皇上費這麼大的心思,讓我們選擇刑罰,為得就是讓小蟲子受罪,就是要讓那些個太監們看著小蟲子不得好死,起到殺一儆百的效果。你們可倒好,套上去,一使勁兒,噗嗤,完了,比勒死個兔子還要簡單,這怎麼能行呢?本官要求你們,必須把執刑的過程延長,起碼要延長到一個時辰,要讓它比戲還好看。你們知道,宮裡養著好幾個戲班子,光戲子就有好幾千人,他們把天下的戲都演完了。要讓那個小蟲子把全身的汗水流幹,你們兩個也要大汗淋漓,非如此不能顯出我刑部大堂的水平和這閻王閂的隆重。" 王大人又下令讓人從大牢裡提出了一個監斬候,讓我們繼續演習。這個監斬候頭大如柳鬥,閻王閂尺寸嫌小,費了很大的勁兒,桶匠箍桶似的才給他套上。王大人不高興了,冷冷地說: "二百兩銀子,你們就造了這麼個玩意兒?" 一句話嚇得俺汗如雨下。余姥姥比較鎮靜,但事後也說嚇得夠嗆。這一次執刑表演還算成功,足足折騰了一個時辰,讓那個大頭的冤鬼吃盡了苦頭,才倒地絕命。總算贏得了王大人一個笑臉。面對著大堂上兩具屍首,他對我們說: "回去吧,把家什好好拾掇拾掇,沾了血的皮繩子換下來,換上新的,把鐵箍擦乾淨,最好能刷上一層清漆。你們穿的號衣什麼的,也回去刷洗乾淨,讓皇上和宮裡的人,看看咱們刑部劊子手的風采。千言萬語一句話,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你們要是出了差錯,砸了刑部的牌子,這閻王閂,就該你們自己戴了。" 第二天,公雞剛叫二遍,我們就起床準備。進宮執刑,事關重大,誰能睡得著?連經歷過無數大風大浪的余姥姥,在炕上也是翻來覆去,隔不上半個時辰就爬起來,從窗臺上扯過尿壺撒尿,撒完了尿就抽煙。二姨和小姨忙活著燒火做飯,你爹我又一次把那"閻王閂"仔細地檢查了一遍,確信一點毛病沒有了,才交給姥姥最後複驗。余姥姥把那"閻王閂"一寸一寸地模了一遍,點點頭,用三尺大紅綢子,珍重地包起來,然後恭恭敬敬地供在祖師爺的神像前。咱這行當的祖師爺是皋陶,他老人家是三皇五帝時期的大賢人、大英傑,差一點繼承了大禹爺爺的王位。現如今的種種刑法和刑罰,都是他老人家制定的。據俺的師傅余姥姥說,祖師爺殺人根本不用刀,只用眼,盯著那犯人的脖子,輕輕地一轉,一顆人頭就會落到地上。皋陶祖師爺,丹鳳眼,臥蠶眉,面如重棗,目若朗星,下巴上垂著三綹美須。他的相貌,與三國裡的關雲長關老爺十分地相似,余姥姥說,關老爺其實就是皋陶爺爺轉世。 胡亂吃了幾口飯,便漱口擦牙,洗手淨面。二姨小姨伺候著余姥姥和你們的爹我穿上了簇新的號衣,戴上了鮮紅的氊帽。小姨恭維我們說: "師傅,師兄,活脫脫兩個新郎官!" 余姥姥白了他一眼,嫌他多嘴多舌。咱這行的規矩是,幹活之前和幹活當中,嚴禁嬉笑打鬧,一句話說不好,犯了忌諱,就可能招來冤魂厲鬼。菜市口刑場那裡,經常平地裡刮起一些團團旋轉的小旋風,你們以為那是什麼?那不是風,那是屈死的冤魂! 余姥姥從他的柳條箱裡,取出了一束貴重的檀香,輕輕地撚出三支,就著祖師爺的神像前哆哆嗦嗦的燭火,點燃了,插在神案上的香爐裡。姥姥跪下後,我們師兄弟三個趕緊跟著跪下。姥姥低聲念叨著: "祖師爺,祖師爺,今日進宮執刑,干係重大,望祖師爺保佑孩兒們活兒幹得順遂,孩兒們給您老人家磕頭了!" 姥姥磕頭,前額碰到青磚地面上,咚咚地響。我們跟著姥姥磕頭,前額碰到青磚地面上,咚咚地響。蠟燭光影裡,祖師爺的臉,油汪汪地紅。我們各磕了九個頭,跟著姥姥站起來,退後三步。二姨跑到外邊去,端進來一個青瓷的缽子。小姨跑到外邊去,倒提進來一隻黑冠子白毛的大公雞。二姨將青瓷缽子放在祖師爺的神案前,側身跪在一邊。小姨跪在了祖師爺神案前,左手扯著雞頭,右手扯著雞腿,將雞脖子神得筆直。二姨從青瓷缽子裡拿起一把柳葉小刀,在雞脖子上利落地一拉。開始時沒有血,我們心中怦怦亂跳——殺雞沒血,預兆著執刑不順——稍候,黑紅的血,哧溜哧溜地響著,噴到青瓷缽子裡。這種白毛黑冠子的公雞,血脈最旺,我們每逢執大刑,都要買一隻這樣的公雞來殺。一會兒,血流盡,將血獻在供桌上,兩個師弟,磕了頭,弓著腰,退到後邊去。我隨著姥姥,趨前,下跪,磕頭三個,學著姥姥的樣子,伸出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從青瓷缽子裡蘸了雞血,一道道地,戲子化妝一樣,往臉上抹。雞血的溫度很高,燙得指頭發癢。一隻公雞的血,抹遍了兩個臉。剩下的搓紅了四隻手。這時,我跟姥姥的臉和祖師爺的臉一樣紅了。為什麼要用雞血塗面?為了跟祖師爺保持一致,也為了讓那些個冤魂厲鬼們知道,我們是皋陶爺爺的徒子徒孫,執刑殺人時,我們根本就不是人,我們是神,是國家的法。塗完了手臉,我和姥姥安靜地坐在凳子上,等候著進宮的命令。 太陽冒紅時。院內那幾棵老槐樹上,烏鴉呱呱叫。天牢大獄裡,一個女人在嚎啕大哭。那是個謀殺親夫的監斬候,每天都要哭一次,哭天哭地哭孩子,神志已經不正常。你爹我畢竟年輕,坐了不大一會兒,心中便開始煩亂,屁股也坐不穩了。偷眼看姥姥,正襟危坐,好似一口鐵鐘。你爹我學著姥姥的樣子,屏息靜氣,安定心神。塗到臉上的雞血已經幹了,硬硬的,俺們的臉像掛了一層糖衣的山植球兒。我用心體會著甲殼罩臉的感覺,漸漸地感到心裡恍恍惚惚,恍恍惚惚地跟著姥姥在一條很深很黑的地溝裡行走。走啊,走啊,永遠走不到盡頭。 獄押司郎中曹大人,把我們引到兩頂青幔小轎前,指指轎子,示意我們上轎。這突來的隆遇讓你爹我張皇失措。你爹那時還沒坐過一次轎子呢。看看姥姥,他老人家竟然也是木呆呆地,張著大口,不知道是想哭還是想打個噴嚏。轎旁一個下巴肥厚的公公,沙啞著嗓子,對我們說: "怎麼著?嫌轎子小了是不是?" 我和姥姥依然不敢上轎,都用眼睛看著曹大人。曹大人說: "不是尊貴你們,是怕招風。還愣著幹什麼?快上轎哇!真是狗頭上不了金盤!" 四個抬轎子的,也是下巴光光的太監,站在轎子前後,袖著手,臉上露出蔑視的神色。他們的輕蔑讓我的膽子壯了起來。臭太監,操你們的奶奶,爺爺今日跟著小蟲子沾光,讓你們這些兩腳獸抬舉著。我上前兩步,掀開轎簾子進了轎。姥姥也上了轎。 轎子離了地,顛顛簸簸地前進。你爹我聽到抬轎子的太監沙著嗓子低聲罵娘: "這劊子,喝足了人血,死沉死沉!" 他們平日裡抬著的不是娘娘就是妃子,做夢也沒想到會抬著兩個劊子。你爹我心中暗暗得意,身體在轎子裡故意地扭動,讓抬轎子的臭太監不自在。轎子還沒出刑部大院,就聽到小姨在後邊大喊: "姥姥,姥姥,忘了帶閻王閂了!" 你爹我的腦袋裡嗡地一聲響,眼前一陣昏花,汗珠子劈裡啪啦地掉下來。我連滾帶爬地下了轎子,從小姨手裡接過了用紅綢子包著的"閻王閂"。你爹我心中的滋味,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我看到姥姥也鑽出轎子,也是一臉的明汗,兩條腿一個勁兒地顫抖。要不是小姨提醒,那天的禍就闖大了。曹大人罵道: "日你們的親媽,做官丟了大印,裁縫忘了剪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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