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天堂蒜薹之歌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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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水嗎?他聽到女警察很和氣地問四嬸,四嬸只哭不說話,她的嗓音沙啞,又尖又細,絕沒有了适才號哭時的洪亮和清脆。 砸玻璃時的本事呢?燒縣長辦公室時的本事呢?女警察把一舀子涼水很快地澆到四嬸頭上,便不再管她,提著水桶走到高羊面前。被墨晶眼鏡遮掩著,高羊看不到她的眼,只見她的雙唇緊閉,抿成了一道線。高羊不禁顫抖起來,他油然想到了一條被刮淨了毛的豬。女警察放下水桶,也不說話,盛起一舀子水,潑在高羊胸膛上。他下意識地聳肩縮頸,嘴裡發出怪聲。女警察咧嘴一笑,兩排白牙晶亮,十分整齊,十分漂亮。她又盛了一舀子水澆到他頭上。有了精神準備,他不再顫抖,涼水從頭頂四散下流,流到背上、胸上,漸下漸緩,在腿上沖出一些灰道道。他精神振奮,頭腦空前清醒,似乎這涼水灌頂是他平生享受到的最大幸福。他感激地望著女警察美麗的嘴。 女警察只澆了他兩舀子,便提著桶移到馬臉青年面前。馬臉青年面色蒼白,腫著一隻眼,睜著一隻眼,嘴角翹著,對著女警察冷笑。她似乎受了侮辱,端起一舀子水,用盡全力潑到那張蒼白的長臉上。馬臉青年竟然也是聳肩縮頸,樣子十分不好看。 怎麼樣啊?女警察狠狠地、咬著牙根問。 馬臉青年晃晃腦袋,依然冷笑著說: 好涼快!好舒服! 女警察很快地舀水,沒鼻子沒臉地潑著馬臉青年,嘴裡嘈嘈雜雜地嚷著: 叫你涼快!叫你舒服! 好涼快好舒服好涼快好舒服……馬臉青年扭著腰,踢著腿,晃動著腦袋,尖利地高叫著。 女警察把水舀子扔到一邊,搬起水桶,把剩餘的水猛潑到馬臉青年頭上。她好像還不解恨,又把水桶的邊沿放在馬臉青年頭上磕打了幾下,似乎要把水桶裡殘存的水珠控乾淨。 她扔掉水桶,卡腰站著,胸脯一起一伏,喘息著。 高羊聽到水桶磕打馬臉青年的頭顱時發出又悶又濕的嘎唧聲,感到牙磣。 馬臉青年把長長的頭靠在樹幹上,咻咻地喘氣。他的臉突然間全部腫脹起來,變成了醬的顏色——高羊聽到他肚裡呼嚕嚕響著——脖子儘量抻出,頸上青筋暴跳,嘴巴欲閉還張,欲閉還張,突然大張開,一股污濁的水柱噴出來,女警察躲閃不迭,被污水噴濕了胸脯。 她嗷嗷地叫著,跳著。 馬臉青年哇哇地嘔吐著,顧不上看女警察的胸脯了。 老鄭抬腕看看表,說: 行嘍小宋,快吃飯去,吃了飯趕回去交差。 老朱提起水桶和舀子,跟在老鄭和宋安妮身後。 四 高羊聽到老朱在辦公室裡打電話催飯店快來送餃子,頓時感到一陣噁心。他緊緊咬住牙關,生怕把好不容易喝下去的三啤酒瓶子水嘔出來。 馬臉青年還在那兒嘔吐,但肚裡已無東西可吐。看到他嘴角上掛著的血絲和涎線,高羊不由得可憐起來這個嘴硬的小夥子。 太陽西斜,光線已不如剛才那般毒辣,加上肢體已麻木,所以,他的心裡感覺很好。後來又起了一陣風,涼颼颼地吹過,吹得炎陽曝曬過又被涼水澆灌過的腦袋瓜子有點發木發漲,但心裡的感覺還是不錯。他甚至產生了說話的願望。馬臉青年的幹嘔令他很不愉快。他歪著頭,勸道: 夥計,你非要嘔嗎?忍著點嗎。 馬臉青年還是一聲緊似一聲地幹嘔著,並不回答他的話。 鄉政府大院的盡頭,停著兩輛卡車和一輛藍色的麵包車,一群人正吵吵嚷嚷地往車上抬著東西,有抬箱的有抬櫃的有抬桌椅板凳的,車旁站著幾個人指揮著。他猜想可能有大幹部搬家,直著眼看了半天,被那眾多的財產撩撥得心煩意亂,便扭回頭不再去看。 四嬸不出聲了,跪在地上,垂著頭,頭髮披到地上,嗓子裡克嚕克嚕響著,好像睡過去了。他的眼前又閃過文革初起時自己的老娘跪地挨鬥的情景……他搖著頭,驅趕著被馬臉青年嘔吐物招來的紅頭蒼蠅……娘膝蓋下墊著兩塊磚,雙手背在身後……她把手按到地上,想減輕些痛苦,一隻穿著翻毛皮鞋的大腳跺在了手上……娘叫了一聲……那只手就像老雞的爪子一樣勾勾著,再也伸不直啦…… 四嬸,四嬸……他輕輕地叫著。 四嬸哼了一聲,好像在答應。 個體戶飯店裡那個車技高超的小夥子又飛車而來,這次是一手扶車把一手提食盒,從兩棵白楊樹的縫隙裡一閃而過,遺留下一股醋和大蒜的味道。 他抬眼望望太陽,太陽又下滑了一截,熾烈白光消逝,簡直是有些和氣溫暖了。他知道那些警察同志已經開始就著醋、蒜吃餃子啦。這件小事背後好像隱藏著什麼,使他驚懼不安。警察們吃完飯,就會把我從樹上解下來,然後裝上那台漆得通紅的汽車,拉到……拉到哪裡去呢?拉到哪裡去也比鎖在樹上好,是不是?他詢問自己,卻得不到回答。後來他想死活都隨便吧,民心似鐵,官法如爐,犯法就得伏法。又一陣風刮過,白楊樹的葉片嘩啦啦響著,遠處傳來驢的叫聲,聽到驢的叫聲,他的脖頸後涼颼颼的,再也不敢回想。 一個女人挽著一個包袱蹣跚進鄉政府大院。他看到她在大門口與一個小夥子爭辯著什麼。那小夥子攔著她不讓她進院。她愣往裡闖,每次都被小夥子推出去。 後來,她還是進來了。她直奔白楊樹下來了。 高羊看到挺著大肚子的金菊歪歪斜斜一陣風般刮了過來。她嗚嗚咽咽地哭著。小包袱裡包著一個圓圓的東西,好像一顆人頭。走近了才看到是一顆西瓜。高羊不敢看金菊那張臉,長歎一聲,低下了頭。想想金菊,他覺得自己的命並不是太苦,人應該知足。 娘——娘——他聽到金菊就在自己身旁哭著,娘呀——我的親娘——你怎麼啦—— 我沒哭……高羊對自己說,我沒哭哇我沒哭…… 金菊跪在四嬸面前,用雙手捧著那顆肮髒的花白頭顱,像個大嫂子、像個老娘們一樣絮絮叨叨地哭著。 高羊抽著鼻子,閉上眼,用力去聽遠處田野上男人們使喚牲口的吆喝聲。毛驢的抑揚頓挫的高叫鑽進他的耳朵。他怕聽毛驢的叫聲,就看著金菊和四嬸。 陽光黃澄澄的,照著四嬸被金菊雙手托起的臉。 娘——都是女兒不好——娘,你醒醒吧—— 四嬸慢慢睜開眼,白眼珠一翻,立刻又閉上了。兩滴焦黃的大淚珠子從四嬸眼裡滾出來。 高羊看到四嬸伸出生滿白刺的舌頭舔著金菊的額頭,像老狗舔小狗,像老牛舔小犢。他有點反感,但想到四嬸的雙手如果不被鎖在樹後,絕不會用舌頭舔女兒,心裡的反感立刻消逝了。 金菊從包袱裡解出西瓜,用拳頭打破,然後,抓出紅瓤來,往四嬸嘴裡塞著。四嬸呼嚕呼嚕哭著,呼嚕呼嚕咽著,像個吃哭食的孩子。 高羊被瓜瓤勾引得腸胃痙攣,心裡又產生了對這對母女的鄙夷:你也該讓一讓我,我也不會吃你的。 馬臉青年什麼時候停止了幹嘔?高羊只顧看金菊啦,竟然不知道。 馬臉青年身體滑下來,團簇在樹根上。他那顆頭耷拉著,上身往前傾著,也是一個下跪磕頭的姿勢。 兩個女人又大哭起來。吃完了西瓜,有勁哭啦!他想。又禁不住扭頭去看,那個西瓜連個尖都沒吃下去。金菊抱著四嬸的頭,哭得渾身打戰。 菊兒……苦命的孩子……娘不該打你……娘再也不管你了……你去找高馬……好好過日子去吧…… 那兩輛汽車滿載著家具,頭重腳輕,搖搖晃晃地開過來。 警察們吃完飯,吵吵嚷嚷地走過來,高羊聽著他們沉甸甸的腳步聲,頓時又緊張起來。 汽車開過來了。嘎嘎吱吱地響著。車玻璃反射著金光,司機有一張通紅的大臉膛。 後來發生的事到死也不能忘記。 鄉政府院子路不寬,也許是司機喝多了,也怨馬臉青年頭長,也是他命該如此——裝滿家具的汽車在路過馬臉青年時,車廂上露出來的一塊三角鐵在他的腦袋上剮了一下,裂開了一個白乎乎的大口子,白了一霎霎,就咕嘟咕嘟冒出了黑血和一些豆腐渣一樣的東西。馬臉青年哼了一聲,身體往前一栽,頭顱雖長,也沒觸到路上——反鎖在楊樹上的雙臂拉住了他的身體。他的血噴在路面上,發出撲哧撲哧的聲響。 警察們呆了一會兒。 老鄭破口大駡紅臉司機: 肏你的媽!你這個王八蛋!怎麼開車的? 結巴警察急匆匆脫下警服,包住了馬臉青年的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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