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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姓郭的年輕警察指著馬臉青年說:

  這小子絕緣,高壓電棒觸到身上,連感覺都沒有!

  可能嗎?老鄭說。

  你不信就試試。小郭說。

  老鄭把電棒子撳了一下,電棒子頭上劈劈地噴射著綠色的火花。

  我不信!老鄭把電棒子觸到馬臉青年的脖子上。

  馬臉青年臉上掛著輕蔑的微笑,端坐不動。

  喲,真是怪事!老鄭喊,是不是電棒出毛病啦?

  小郭說:你自己試試嘛!

  這怎麼可能呢?老鄭把電棒子往自己手脖上一觸。他幹叫一聲扔了電棒子,抱著頭坐在地上。

  警察們哈哈大笑起來。

  小郭說:老鄭,這叫以身試法。

  結巴警察押著高羊,馬臉青年被青年警察押著,老鄭和女警察拖著方四嬸,走了約有五十步,是鄉政府大院正中的一條寬路,這條路與那條直通縣城的柏油馬路相接,路邊長著十幾株碗口粗細的鑽天白楊樹。

  警察們打開犯人的銬子,把他們的雙臂剪在背後,猛地往後一拖,讓他們背靠楊樹,雙臂拉到樹後,再用銬子鎖住雙手。高羊聽到四嬸叫苦連天:

  哎喲——天哪——把俺的胳膊蹩斷啦——

  結巴警察眨眨眼,對女警察宋安妮說:

  萬、萬、萬無一失。

  宋安妮張嘴打了一個很長的哈欠。

  警察們擁到屋裡喝啤酒去了。三個犯人起初是靠樹站著,一會兒,就慢慢羅鍋,坐在了樹根,雙臂別在背後,緊緊地夾著樹幹。

  三

  他們被鎖在樹上時,樹下還有些稀疏的陰涼。一會兒,陰涼轉到了東邊,西斜的太陽曝曬著他們的頭皮。

  高羊眼前一陣陣發黑,胳膊好像不存在了,只有火辣辣的感覺在肩上掛著。他聽到右邊那個馬臉青年哇哇地嘔吐著,雖然自己本命不顧,但還是歪頭去看。

  馬臉青年低垂著頭,脖子往前伸,兩塊肩胛骨高高豎起,胸肋劇烈地起伏著。地上,有他嘔吐出的一攤黏黏糊糊的東西,紅的,白的,綠的,一群群紅頭蒼蠅從廁所裡飛來,麇集在上面。高羊趕忙扭回頭,他的腸胃翻攪著,哇的一聲,嘴巴張開,吐出了一股黃水。他好久不敢去看馬臉青年,心裡卻在想:那些嘔吐物裡,紅的是西紅柿,白的是饅頭,綠的是蒜薹。能吃這樣的東西,看樣子日子過得很好。他還想起,方才歪頭時看到,馬臉青年手脖子上戴著一塊很大很厚的手錶,能戴得起手錶,絕對不是一般的人物,最起碼也是個鄉村教師,或是村子裡的幹部。像他這樣的人,怎麼會和一群農民攪和在一起,去幹那些粗野的事情呢?

  左側的四嬸起初大哭大叫,吵得人心煩,但哭叫很快就變成了呻吟,再一會兒,連呻吟也聽不到了。四嬸死了?高羊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急忙歪頭去看。四嬸沒死,呼呼地喘著氣,雙臂拉得很直。如果不是有雙臂拉住她的身體,如果不是手銬拉住她的雙臂,她早就紮到地上去了。四嬸的一隻鞋脫掉了,一隻尖尖的黑腳伸在一邊,一群螞蟻在那腳上爬。四嬸的頭沒觸到地,但她的像亂麻一樣的白髮垂在了地上。

  我沒哭!高羊對自己重複著,我沒哭。

  他強打著精神站起來,脊背儘量往後靠,想讓反剪的胳膊輕鬆一下。女警察宋安妮過來轉了一下,她摘了帽子,挺著一頭黑油油的頭髮,但還戴著墨鏡,嘴唇上油汪汪的。她用花手絹擦著嘴唇,看到馬臉青年的嘔吐物,就用手絹捂住了嘴,甕聲甕氣地說:

  你們都沒事吧?

  高羊不想說話。四嬸一聲不吭。馬臉青年卻頑強地說:

  肏、肏、肏你娘,都、都沒事!

  高羊很害怕馬臉青年挨打,便轉臉去看著他。女警察沒有打馬臉青年,邊往回走邊捂著嘴說:

  小子,不怕你嘴硬,還有好果子等著你吃呢!

  高羊掙扎著說:兄弟……少說兩句吧……好漢不吃眼前虧……

  馬臉青年咧嘴笑了。高羊看到他的臉蒼白得跟封窗紙一樣。都這樣了,還笑。高羊心中對馬臉青年好生佩服。

  女警察又帶著老朱和老鄭回來。老朱提著一個空水桶,老鄭提著三個空啤酒瓶子,女警察握著一把水舀子。

  三個警察走到水龍頭前。老朱扭開水龍頭,往桶裡放水。水柱很急很硬,雪白的顏色,打得鐵皮桶咣咣地響。水桶滿了,水花濺出來。老朱提開水桶,卻不關水龍頭,水柱直瀉到碎磚爛瓦上,新鮮的水味彌散開。高羊用力吸著清涼的水氣,好像肚子裡有個怪物在替他喊叫:

  水……政府……行行好……給口水喝……

  老鄭把啤酒瓶子觸到水柱裡,瓶口立即湧出泡沫。老鄭灌滿三個瓶子,提著走過來,先問高羊:

  喝水嗎?

  高羊用最大的力量點著頭,表示著對水的渴望。嗅著水的氣味,看著老鄭厚墩墩的臉,他感動得只想哭。

  老鄭握著瓶子底,把瓶嘴戳到高羊嘴裡。

  他迫不及待地咬住瓶嘴,猛力一吸,一大口水進入喉嚨也進入氣管。他噢噢地喘息著,連白眼珠子都翻出來了。老鄭扔下酒瓶,轉到一側,捶打著他的項窩。

  一股水從他的鼻子、嘴裡噴了出來。

  急什麼?慢點喝!老鄭說,水多著呢,夠你喝的。

  他一連喝了三瓶水,還是感到渴,喉嚨裡像有火苗燃燒,但老鄭的臉上分明已有不愉快的神色,便不敢再要了。

  馬臉青年也站了起來,老朱侍候他喝水。高羊眼饞地看著馬臉青年一口氣喝幹了五瓶。他不高興地想:比我多喝了兩瓶。四嬸大概昏了,女警察用水舀子舀著水往她頭上澆著。那些水澆到她身上時是清亮的,流到地下時就是渾濁的了。

  四嬸穿著一件用蚊帳布縫成的半袖小褂,長久不換洗,白色蚊帳布早失去了本色,著水一澆,竟發了一些白。褂子貼在四嬸的背上,顯出她瘦骨嶙峋的背和兩塊高高支起的肩胛骨。她的頭髮粘在了頭皮上,污水沿著發梢滴在地上,形成了閃亮的水窪。

  高羊嗅著沖洗四嬸的臭味,肚子裡咕咕嚕嚕響著。他疑心四嬸已經死了,正膽寒著,卻見四嬸的頭顱慢慢地抬了起來。那顆花白的頭似有千斤重,她的瘦脖子舉頭吃力。四嬸的頭髮著水一澆,更顯出稀疏來。他想:女人要是禿了頭比男人禿了頭不知要難看多少倍。由此他突然想起自己禿頭的老娘,禁不住咧嘴想哭。

  禿頭老娘原來也是白髮飄飄,很有些神氣,經了半個文化大革命,神氣半點也不剩,那飄飄的白髮也被村裡的貧下中農們撕扯得乾乾淨淨。這也是活該倒黴,爹是地主,娘就是地主婆,不撕她撕誰?……郭家的秋良,一個身高馬大的中年人,揪住娘的頭髮,用力往下一按,怒駡著:老白毛,彎下腰!……當年他遠遠地看到的情景,又活靈活現在腦子裡……他聽到白髮的老娘像個小女孩一樣嚶嚶地哭起來……

  四嬸被水澆醒,缺牙的嘴扭過來扭過去,嚶嚶地哭起來,像個小女孩一樣……

  他的眼裡沁出了鹹滋滋的淚,他對自己說:

  我沒哭……我沒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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