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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你妻子得知自己得了癌症之後,便堅定地回到了西門屯。你兒子高中尚未畢業就執意退學,自作主張報考了警察。你那位曾在驢店鎮當過黨委書記的哥們兒杜魯文此時是縣公安局的政委。可能是杜魯文顧念舊情,也可能是你兒子素質優良,他被錄取了,安排在刑警大隊工作。

  你娘死後,你爹又搬回西廂房南頭他那間小屋裡,恢復了他單幹時期那種孤獨怪僻的生活。西門家大院裡,白天根本看不到他的身影。他獨自起夥,但他的煙囪裡白天很少冒煙。互助、寶鳳送給他的食物,他從不食用,任它們在鍋臺上或是在方桌上發黴變餿。只有到了夜深人靜時,他才從土炕上慢慢地爬起來,猶如僵屍復活。他按著自己多年養成的老習慣,往鍋裡添上一瓢水,投上一把糧食,熬一碗半生不熟的粥喝下去,或者,乾脆就生嚼一把糧食,喝幾口涼水,然後回到炕上躺著。

  你妻子搬回來後,住在廂房北頭你母親住過的那問房子裡,由她的姐姐互助照料她的生活。生了如此的重病,我從沒聽到過她的呻吟。她只是靜靜地躺著,有時閉目沉睡,有時大睜著雙眼看著房頂。互助和寶鳳搜羅了許多偏方,譬如用癩蛤蟆煮粥,用豬肺燉魚腥草,用蛇皮炒雞蛋,用壁虎泡酒,但她緊咬著牙關,拒絕食用這些東西。她住的房間,與你爹的房間只隔著一堵薄薄的用高粱稈與泥巴糊成的牆壁,兩個人的咳嗽與喘息都清晰可聞,但他們從不說話。

  你爹的房子裡,有一缸小麥,一缸綠豆,房梁上還吊著兩串玉米。狗二哥死後,我孤獨無聊,心灰意冷,如果不是臥在窩裡睡覺,便在這大院中的房子裡轉悠。西門金龍死後,西門歡在縣城鬼混,偶爾回來一次也是跟互助要錢。龐抗美被捕後,西門金龍的公司被縣裡有關部門接管,西門屯村的支部書記,也由縣裡派幹部接任。他的公司早就是空架子了,數千萬的銀行貸款都被他揮霍一空,他沒給互助和西門歡留下任何財產。所以當西門歡把互助那點個人積蓄掏空後,大院裡再也沒有見到他的身影。

  現在,互助住著西門家大院的正房,我每次進入她的房子,總是看到她坐在那張八仙桌旁剪紙。她的手很巧,剪出來的花草蟲魚飛禽走獸都栩栩如生。她把這些剪紙用白紙板夾起來,湊夠一百幅,就拿到街上賣給那些出售旅遊紀念品的小店,藉以維持簡單的生活。偶爾,我也會見到她梳頭。她站在凳子上,長髮拖垂到地面。她側頸梳頭的樣子讓我心中酸楚,眼睛發澀。

  你岳父家也是我每天必去的地方。黃瞳已經肝腹水,看樣子也沒有多久的熬頭了。你岳母吳秋香身體還算健康,但也是滿頭白髮、眼睛渾濁,當年的風流模樣早已蕩然無存。

  我去的最多的地方,還是你爹的房間。我臥在炕前,與炕上的老人對眼相望,千言萬語都用目光傳達。我有時認為他已經知道了我的來歷,因為他有時會夢囈般地嘮叨起來:

  「老掌櫃的,你確實是冤死的啊!可這個世界上,這幾十年來,冤死的人何止你一個啊……」

  我用低沉的嗚咽回應著他,但他馬上又說:

  「老狗啊,你嗚嗚什麼?難道我說得不對嗎?」

  在他頭頂懸掛的玉米上,有幾隻老鼠在那兒肆無忌憚地啃食。這是留種的玉米,對農民來說,愛護種子就像愛護生命一樣,但你爹一反常態,對此無動於衷,他說:

  「吃吧,吃吧,缸裡有小麥、綠豆,口袋裡還有蕎麥,幫我吃完了,我好走路……」

  在月光明亮之夜,你爹就會扛著一張鐵鍁走出大院。月夜下地勞動,這是他多年的習慣,不但西門屯人知道,連高密東北鄉人都知道。

  每逢你爹外出,我總是不顧疲勞跟隨著他。他從不到別的地方去。他只到他那一畝六分地裡去。這塊堅持了五十年沒有動搖的土地,幾乎成了專用墓地。西門鬧和白氏葬在這裡,你娘葬在這裡,驢葬在這裡,牛葬在這裡,豬葬在這裡,我的狗娘葬在這裡,西門金龍葬在這裡。沒有墳墓的地方,長滿了野草。這塊地,第一次荒蕪了。我憑著退化嚴重的記憶,找到了我自己選定的地方,臥在那兒,低沉地悲鳴著。你爹說:

  「老狗啊,不用哭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死在我前頭呢,我會親自動手把你埋在這裡。你死在我後頭呢,我臨死前會對他們說,讓他們把你埋在這裡。」

  你爹在你娘的墳墓後邊,鏟起了一堆土,對我說:

  「這是合作的地方。」

  月亮憂愁悒郁,月光晶瑩涼爽。我跟隨著你爹在他的地裡轉悠。有兩隻雙宿的鷓鴣被驚動,撲棱著翅膀飛到別人家的地裡。它們在月光中沖出兩道縫隙,但頃刻又被月光彌合了。在西門家死者墳墓的北邊,隔著幾十米的距離,你爹站定了,四周環顧,看了一會兒,跺跺腳下的土地,說:

  「這是我的地方。」

  他接著便挖了起來。他挖了一個長約兩米、寬約一米的坑,掘下去約有半米深便停住了。他躺在這個淺坑裡,眼望著月亮,歇了約有半點鐘,便從坑裡爬了上來,對我說:

  「老狗,你做證,月亮也做證,這地方,我躺過了,占住了,誰也奪不去了。」

  你爹又在我趴臥的地方,比量著我的身長掘了一個坑。我順從著他的意思,跳下坑去,臥了片刻,然後上來。你爹說:

  「老狗,這地方歸你了,我和月亮為你做證。」

  我們在月亮的陪伴下,沿著大河堤壩上的道路回到西門家大院時,已經是雞鳴頭遭的後半夜了。屯子裡那幾十條狗,受城裡狗的影響,正在大院前邊的廣場上舉行月光晚會。我看到它們圍坐成一個圓圈兒,圓圈中有一條脖子紮著紅綢巾的母狗在那兒對著月亮歌唱。當然,它的歌唱被人類聽去那就是瘋狂的狗叫,但其實它的歌喉清脆婉轉,旋律美妙動聽,歌詞富有詩意。它的歌詞大意是:月亮啊月亮,你讓我憂傷……姑娘啊姑娘,我為你瘋狂……

  這天夜裡,你爹與你妻子隔著間壁牆第一次對話。你爹敲敲間壁牆,說:

  「開放他娘。」

  「我聽到了,爹,您說吧。」

  「你的地方我給你選好了,就在你娘的墳後面十步遠。」

  「爹,我放心了。我生是藍家人,死是藍家的鬼。」

  ——儘管知道她不會吃我們買的東西,但還是盡我們所有買了一大堆「營養品」。開放穿著一身肥大的警服,開著一輛挎鬥警用摩托把我們送回西門屯。春苗坐在挎鬥裡,身邊塞著、懷裡抱著那些花花綠綠的盒子和袋子。我坐在兒子身後,雙手緊緊抓住那個鐵把手。開放神色嚴峻,目光冰冷,雖然警服不甚合體,但也顯得威嚴。他的藍臉與深藍色的警服很是般配。兒子啊,你選對了職業,我們這藍臉,正是執法者鐵面無私的面孔啊。

  路邊的銀杏樹都長得有碗口粗了,道路中間隔離帶上那些乳白的或者深紅的紫薇,繁花壓彎了枝條。幾年未回,西門屯的確大變了模樣。所以我想,說西門金龍和龐抗美沒幹一點好事,顯然也不是客觀的態度。

  兒子把摩托停在西門家大院門前,帶我們來到院子當中,冷冷地問:

  「是先看爺爺呢還是先看我媽?」

  我猶豫了片刻,說:

  「按著老規矩,還是先看你爺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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