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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第四部 狗精神 第五十三章 人將死恩仇並泯 狗雖亡難脫輪回

  ——我扛著一台喬遷新居的報社同事送的落地式舊風扇,春苗搬著一台也是那同事贈送的舊微波爐,汗流浹背地從公共汽車上擠了下來。不花一文錢得到兩件電器,雖然又熱又累,但心裡還是異常歡喜。車站距離我們棲息的小屋還有三裡路,不通公車,我們捨不得錢雇人力車,只好邊歇邊走。

  六月的西安塵土飛揚,熱昏了的市民在路邊的小攤上光著膀子喝啤酒。我看到有一個名叫莊蝴蝶的風流作家坐在一具遮陽傘下,用筷子敲著碗沿,在那兒有板有眼地大吼秦腔:

  「吆喝一聲綁帳外,不由得豪傑笑開懷……」

  他那兩個親如姐妹的情婦分坐兩邊為他扇風送涼。此人鷹鼻鷂眼,掀唇暴牙,其貌著實不揚,但駕馭女人有方。他那些情人一個個都是婀娜多姿,風流多情。莫言與莊蝴蝶是酒肉朋友,經常在自家小報上為之鼓吹呐喊。我示意春苗看莊蝴蝶和他的情人。春苗不快地說:早看到了。我說西安的女人真傻。春苗說,天下的女人都傻。我苦笑一聲,無話。

  到達我們那問狗窩般的小屋時,暮色已經很濃。那位肥胖的女房東,正為了房客用自來水潑地降溫而破口大駡。而那兩個與我們比鄰而居的年輕人,嬉皮笑臉地與胖老太對罵。我看到在我們居處的門口,站著一個又瘦又高的身影。他的半邊藍臉在暮色中宛若青銅。我猛地把電風扇放在地下,一陣寒意襲遍全身。

  「怎麼啦?」春苗問我。

  「開放來了。」我說,「要不,你先回避一下?」

  「回避什麼,」春苗說,「事情也該有個結局了。」

  我們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衫,用看上去輕鬆一點的姿勢搬著舊電器,來到兒子的面前。

  他瘦,個頭已經比我高了,背略有點駝。這麼熱的天,他竟然穿著一件長袖的黑色夾克衫,一條黑色的褲子,一雙難以辨清本色的旅遊鞋。他身上散發著餿臭味兒,衣服上一圈圈白色的汗漬。他沒有行李,手裡提著一隻白色的塑料袋。看著兒子與他的年齡大不相符的體態與面相,我的鼻子一酸,眼淚奪眶而出。我扔下那破風扇,衝動地撲上去,想把兒子摟到懷裡,但他形同路人的冷漠態度使我的胳膊僵在空中,然後沉重地垂下來。

  「開放……」我說。

  他冷冷地看著我,似乎對我的淚流滿面極為厭惡。他皺皺像他媽媽一樣幾乎連成一線的眉毛,冷笑著說:

  「你們可真行,跑到這樣一個地方。」

  我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春苗開了門,把那兩件舊電器搬進屋,拉開了那盞25瓦的燈,說:

  「開放,既然來了,就進屋吧,有什麼話,進屋慢慢說。」

  「我沒話對你說,」兒子往我們的小屋裡瞅了一眼,說,「我也不會進你們的屋。」

  「開放,不管怎麼說,我總是你的爸爸,」我說,「你這麼遠跑來,我和你春苗阿姨請你出去吃頓飯。」

  「你們爺倆兒去吃,我不去,」春苗說,「弄點好的給他吃。」

  「我不吃你們的飯,」兒子晃晃手裡的塑料袋,說,「我自己有飯。」

  「開放……」我的眼淚又湧出來,

  「你給爸爸一點面子吧……」

  「行了行了,」兒子厭煩地說,「你們不要以為我恨你們,其實我一點也不恨你們。我也不想來找你們,是我媽媽讓我來的。」

  「她……她還好嗎?」我猶豫地問。

  「她得了癌症,」兒子低沉地說。停頓了一下他又接著說,「她沒有多少日子了,希望能見你們一面,說是有許多話要對你們說。」

  「她怎麼會得癌症呢?」春苗淚流滿面地說。

  我兒子看了一眼春苗,不置可否地搖搖頭,然後對我說:

  「行了,我把信送到了,回不回去,你們自己決定吧。」

  我兒子說完了話,轉身就走。

  「開放……」我抓住了兒子的胳膊,說,「我們跟你一起走,明天就走。」

  兒子把胳膊掙出來,說:

  「我不跟你們一起走,我已經買好了今晚上的票。」

  「我們跟你一起走。」

  「我說了,我不跟你們一起走!」

  「那我們送你到車站。」春苗說。

  「不,」我兒子堅定地說,「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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