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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爹的門緊閉著。開放上前,敲響了門板。屋子裡沒有任何回應。開放又移步至那小窗前,敲著窗櫺說:

  「爺爺,我是開放,你兒子回來了。」

  屋子裡沉默著,終於傳出一聲悲涼的長歎。

  「爹,您不孝的兒子回來啦,」我跪在爹的窗前,——春苗也跟著我下了跪——我涕淚交流地說,「爹,您開門吧,讓我看您一眼……」

  「我沒有臉見你了,」爹說,

  「我只交待你幾件事,你在聽嗎?」

  「我在聽,爹……」

  「開放他娘的墳,在你娘的墳南邊十步遠的地方,我已經堆起一堆土做了記號。那條老狗的墳,在豬墳的西側,我已經給它挖了一個壙子。我的墳,在你娘的墳往北三十步處,壙子我已經大概挖好了。我死之後,不用棺木,也不用吹鼓手,親戚朋友也不用去報喪,你找張葦席,把我卷了去悄沒聲地埋了就行。我缸裡的糧食,你全部倒進墓穴裡,讓糧食蓋住我的身體蓋住我的臉。這是我的土地裡產的糧食,還應該回到我的土地裡去。我死了誰也不許哭,沒什麼好哭的。至於開放他娘,你想怎麼發送就怎麼發送,我不管。如果你還有一點孝心,就照我說的去做!」

  「爹,我記住了,我一定按您說的去做,爹,您開開門,讓兒子看您一眼吧……」

  「看你媳婦去吧,她沒有幾天了,」爹說,「我自己估計著還能活個一年半載的,眼下還死不了。」

  我和春苗站在了合作炕前。開放叫了一聲媽,便抽身到院子裡去了。合作聽到我們回來,顯然早作了準備。她穿著一件深藍色的偏襟褂子——那是我娘的遺物——頭髮梳得順順溜溜,臉洗得乾乾淨淨,坐在炕上。但她已經瘦脫了形,臉上似乎只有一層黃皮,遮掩著輪廓畢現的骨頭。春苗含著眼淚,叫了一聲大姐,便把那些盒子、袋子的放到炕邊。

  「淨愛枉花這些錢,」合作說,「待會兒走時帶回去退了。」

  「合作……」我淚流滿面地說,「是我把你害了……」

  「都到了這地步了,還說這些於什麼?」她說,「你們兩個,這些年也受了苦了,」她看看春苗,說,「你也見老了,」又看看我說,「你的頭髮也沒有幾根黑的了……」她說著就咳起來,臉憋得赤紅,一陣血腥味過後,又變成金黃。

  「大姐,您還是躺下吧……」春苗說。

  「大姐,我不走了,我留在這裡侍候您……」春苗趴在炕沿上哭著說。

  「我擔當不起啊……」合作擺擺手,「我讓開放去把你們找來,就是想對你們說,我沒有幾天熬頭了,你們也不用東躲西藏了……也是我糊塗,當初為什麼不成全了你們呢……」

  「大姐……」春苗哭道,「都是我的錯……」

  「誰也沒有錯……」合作道,「這是老天爺早就安排好的,命該如此啊,怎麼能躲得過呢……」

  「合作,」我說,「你別灰心,我們去大醫院,找好醫生……」

  她慘然一笑,道:

  「解放,咱倆也算是夫妻一場,我死之後,你好好對她……她也真是個好樣的,跟了你的女人,都沒得福享……求你們好好照顧開放,這孩子也跟著我們吃盡了苦頭……」

  這時,我聽到兒子在院子裡響亮地擤著鼻子。

  三天之後,合作死了。

  葬禮過後,我兒子摟著那條老狗的脖子,坐在她母親的墳前,不哭,也不動,從中午一直坐到黃昏。

  黃瞳夫婦像我爹一樣,閉門不見我。我跪在他們家門口,為他們磕了三個響頭。

  兩個月後,黃瞳死了。

  當天夜裡,吳秋香吊死在大院當中那棵杏樹上的那根往東南方向傾斜的枯枝上。

  辦理完了岳父、岳母的喪事,我和春苗便在西門家大院住了下來。我們住在母親和合作住過的那兩問廂房裡,與爹隔著一道障壁。爹白天從不出門,晚上,我們透過窗戶,偶爾能見到他彎曲的背影。那條老狗與他形影不離。

  遵照秋香的遺言,我們把她安葬在西門鬧與白氏合葬的右側,西門鬧和他的女人們,終於在地下團圓了。黃瞳呢?我們把他葬在了屯子裡的公墓裡,他的墓與洪泰嶽的墓相隔不足兩米。

  ——1998年10月5日,是農曆戊寅年八月十五日,中秋節。這天晚上,西門家大院的人們終於聚集在了一起。開放騎著摩托從縣城裡趕了回來,摩托車的挎鬥裡,載著兩盒月餅、一個西瓜。寶鳳和馬改革也來了。這天,也是你藍解放和龐春苗領取了結婚證的日子,歷經煎熬,有情人終成眷屬,連我這條老狗也為你們高興。你們跪在你爹的窗前,苦苦地哀求著:

  「爹……我們結婚了,我們是合法夫妻了,我們再也不會給您老人家丟臉了……爹……您開門,受兒子兒媳拜見吧……」

  你爹那扇腐朽的門終於打開了。你們膝行至門口,把手中的大紅結婚證書高高地舉起來。

  「爹……」你說。

  「爹……」春苗說。

  你爹手扶著門框,藍色的臉抽搐不止,藍色的鬍子哆嗦不停,藍色的淚水流出藍色的眼眶。中秋的月亮已經放出藍色光輝。你爹哆嗦著說:

  「起來吧……你們終於修成正果了……我也沒有心事了……」

  中秋家宴擺在杏樹下,八仙桌上,擺放著月餅、西瓜和許多佳餚。你爹坐在北面,我蹲在你爹身旁。東面是你與春苗,西邊是寶鳳與改革,南面是開放與互助。又大又圓的中秋之月,照耀著西門家大院裡的一切。那棵大杏樹已經枯死數年,但進了八月之後,中間的一些枝條上,又長出了嫩綠的新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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