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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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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母親的棺材,在孝子賢孫們的悲嚎聲中,在鄰縣一支著名的農民管樂隊的演奏聲中,終於出了大門。等待已久的看客們立即興奮起來。送葬隊伍的最前邊是兩個手持長竿開道的人。長竿上纏著白色的布條,仿佛是嚇唬麻雀的器具。在長竿手的身後,是十幾個舉旗掌幡的兒童。他們的工作會得到豐厚的報酬,因此他們臉上都有掩飾不住的喜氣。在兒童儀仗隊的背後,是兩個拋撒紙錢的人,他們動作純熟,技巧很高,紙錢被拋擲到十幾米高的空中,然後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跟隨著拋撒紙錢者,是一乘四人抬著的紫色小罩,罩裡是你娘的神主。神主上用隸體大字寫著:西門公鬧原配夫人白氏迎春行凡神主。看過這神主的人,都知道西門金龍已經把他的母親從藍臉手裡奪回來歸還了他生父,而且還改變了他母親妾的身份。這本是不合規矩之事,像迎春這種再嫁女人,是沒有資格進入祖墳的,但西門金龍打破了陳規舊俗。再往後,便是你娘的紫色巨棺。執紼者每側四位,都是身穿黑大衣、胸佩白花的體面人士。抬棺的是十六個精壯漢子,他們個頭一般高,都剃著光頭,穿著印有「松鶴」二字的黃色號衣。這是臨縣一家婚喪服務公司的專業隊伍。他們步履穩健,腰肢挺直,神色嚴肅,毫無沉重吃力之感。跟在棺後的,便是手持柳木哀杖的孝子賢孫們。你兒子與西門歡、馬改革只在尋常衣服上套了一件白布褂子,頭上纏著一縷白布。他們三個,各自攙扶著身披斬繚重孝的母親,都是無聲地流淚。金龍拖著哀杖,不時地跪地嚎哭不起,眼睛流出了紅色的淚珠。寶鳳的喉嚨已經嘶啞失音,只見她目光呆滯,嘴巴大張,沒有眼淚,沒有聲音。你妻子的身體重量,幾乎全部壓在了你兒子瘦弱的身體上,幾位遠親上前,幫助你兒子扶持著她。與其說她走到了墓地,還不如說她被人拖到了墓地。互助披散的長髮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平時,她的頭髮盤成辮子,裝在腦後的一個黑色網兜裡,遠看就如背著一個黑色的包裹,現在,她遵禮穿「斬繚」之服,頭髮披散開來,猶如一道黑色瀑布,從頭頂直瀉至地面。拖在地上的發梢,沾上了許多泥汙。一位遠親女客,非常有眼力勁兒,她上前幾步,彎腰抄起互助的頭髮,搭在自己的臂彎裡。我聽到路邊的看客交頭接耳地議論著互助的神奇頭髮。有人說:西門金龍身邊美女如雲,但他怎麼不離婚呢?因為他過的就是他老婆的日子,他老婆的頭髮主著他大富大貴呢!」 龐抗美攜著龐鳳凰的手,與那些官員和大款模樣的人,跟隨在孝子賢孫們身後。此時距離她被「雙規」僅有三個月時間,她任期早滿,遲遲不得升遷,大概已讓她有了禍將臨頭的預感。那麼,在這種時刻,她參加這場大事張揚、後來被媒體曝光的葬禮,到底是出於何種心理呢?我作為一條狗,儘管歷經滄桑,也難以理解如此複雜的問題。但是,我想,她的行為可以與任何事情無關,但必與龐鳳凰有關,因為,這個俊俏叛逆的女孩,畢竟是你母親嫡親的孫女。 ——娘啊,您不孝的兒子,來晚了啊……我吼過這一聲之後,莫言對我的教導便不翼而飛,扮演「藍臉」演電視劇的事也拋之腦後。我產生了幻覺,不,不是幻覺,我真真切切地感覺到,躺在棺材裡、身穿壽衣、用黃表紙蒙蓋著面孔的人,就是我的親娘。六年前與母親見最後一面的情景,清晰地出現在我的眼前。我的半邊臉腫脹發燒,我的耳朵裡嗡嗡做響,那是被我爹用鞋底子抽的,我的眼前,出現了母親的滿頭白髮,出現了母親流淌著混濁淚水的眼睛,出現了母親因牙齒脫落而癟進去的嘴巴,出現了母親那只動作不便、生滿褐色斑痕、靜脈曲張的手,出現了那根躺在地上的花椒木拐杖,出現了母親為護衛我發出的痛苦吼叫……當時的一切情景,都出現了,我的眼淚噴灑而出,娘啊,兒子來晚了。娘啊,你這些年是怎麼熬過來的,兒子不孝,做出了被人唾駡之事,但兒子對您的孝心不改,娘啊,不孝的兒子帶著春苗來看您了,娘,您認下這個兒媳吧…… ——你母親的墳墓,築在藍臉那塊著名的土地南頭。西門金龍終究還有所顧忌,他沒有打開西門鬧與白氏的合葬墓把自己的母親硬塞進去,這樣,也算是為他的養父和他的岳母留了一些面子。他在西門鬧與白氏的合葬墓左側,為母親新建了一座豪華的墳墓。墳墓的石門大開著,像一個深不可測的暗道人口。墳墓周圍,已經圍成了一圈密集的人牆。我看著那些興奮的看客之臉,看著那驢墳、牛墳、豬墳和狗墳,看著這塊已經被人腳踏得堅硬如石的土地,心中浮想聯翩。我嗅到了幾年前「滋滋」在西門鬧與白氏的墓碑上那泡尿的氣味,一陣末日即將來臨的悲愴之感湧上我的心頭。我慢慢地走到豬墳旁邊那塊空地,「滋滋」了幾下,我臥在那裡,淚眼朦朧地想著:西門家或與西門家有過密切關係的後人們,但願你們能理解我的意圖,把我這一輪回的狗遺體,埋葬在我親自選定的地方。 抬棺的人們,杠子都下了肩。他們緊貼著棺材,像一群合夥抬動一隻巨大甲蟲的黃螞蟻。他們手把著系在棺底的粗麻辮子,在手揮白色小旗的班頭指揮下,沿著漫長的甬道,正在移棺入墓。孝子賢孫們都跪在墓前,磕頭號啕。那支農民管樂隊,在墳墓後邊,排成整齊的隊伍,在一個頭戴纓盔、手持紅纓槍尖棒的人指揮下,演奏起一首旋律極快的進行曲,讓那些抬棺人墓的人腳步淩亂。但沒有人去指責樂隊,大多數人也沒有感受到樂曲的不和諧。只有極少數懂行的人往那裡顧盼,金黃色的長號、短號和圓號,在陰霾的天氣裡閃閃發光,為這陰鬱的葬禮,增添了幾分亮色。 ——我幾乎哭暈過去,我聽到背後有人在喊叫,但我聽不清他們喊的是什麼。娘啊,讓我再看您一眼吧……我伸手揭開了蒙在母親臉上的那張黃表紙。一個與我母親的面容毫無相似之處的老太太忽地坐了起來,用特別嚴肅的腔調說:兒啊,解放軍優待俘虜,你繳槍投降吧!——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腦子裡一片空白。那些圍在棺材周圍的人一擁而上,把我按在地上。有兩隻冰涼的手,從我的腰裡,拽出了一支槍,又拽出一支槍。 ——就在你母親的棺材即將完全進入墓道的那一刻,一個身披著肥大棉襖的人,從看熱鬧的人群裡沖出來。他步履踉蹌,身上散發著濃濃的酒氣。他一邊跌跌撞撞地奔跑,一邊把外面那件肥大的棉襖脫下來往後扔去。棉襖落地,猶如一隻死羊。他手腳並用地爬上了你母親的墓頂,身體搖晃著,似乎要滑下去,但沒有滑下去,他站穩了。洪泰嶽!洪泰嶽!他穩穩地站在你母親的墓上,努著勁兒挺直腰板。他穿著一身破舊的、土黃色的軍裝,腰裡紮著一圈粗大的紅色雷管。他高高地舉起一隻手臂,大聲吼叫著: 「同志們,無產階級的兄弟們,弗拉基米爾·伊裡奇·列寧和毛澤東的戰士們,我們向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全世界無產者共同的敵人、地球的破壞者西門金龍展開鬥爭的時刻到了!」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片刻之後,有的人調頭逃竄,有的人俯臥在地,有的人手足無措。龐抗美本能地把女兒拖到身後,她似乎很驚慌,但她立即鎮定下來。她往前走了幾步,聲色俱厲地說: 「洪泰嶽,我是中共高密縣委書記龐抗美,我命令你,立即停止你的愚蠢行為!」 「龐抗美,別給我擺你的臭架子!你算什麼中共縣委書記?!你和西門金龍勾搭連環,狼狽為奸,在高密東北鄉復辟了資本主義,使紅色的高密東北鄉,變成了黑色的高密東北鄉,你們是無產階級的叛徒,是人民的敵人!」 西門金龍站起來,把孝帽子推到腦後——孝帽子掉在地上——他伸出一隻手,仿佛在安撫一頭暴怒的公牛。他慢慢地向墳墓接近。 「別靠近我!」洪泰嶽把右手伸向腰間的導火索,大聲地喊叫著。 「大叔,好大叔啊……」西門金龍和顏悅色地說,「我是您一手培養起來的啊,您的教導我字字句句都記在心頭。大叔啊,社會發展了,時代變化了,我金龍所做的一切,都是與時俱進啊!大叔啊,您憑良心說,這十幾年來,鄉親們的生活,是不是越過越好啊……」 「你少給我花言巧語!」 「大叔,您下來,」金龍說,「您以為我幹得不好,我馬上辭職讓賢,要不,西門屯的大印,還由您老來執掌。」 在西門金龍與洪泰嶽對話的時候,那幾個開著警車為龐抗美開道的警察,匍匐著向墳墓前進。就在警察躍起的當兒,洪泰嶽跳下墳墓,與西門金龍緊緊摟抱在一起。 一聲沉悶的爆炸聲響起,空氣中彌漫開硝煙和血腥的氣味。 過了好像許久許久,驚魂未定的人們才亂哄哄地圍攏上去。他們把這兩個血肉模糊的人分拆開,金龍已經斷氣,洪泰岳還在呼呼地喘息,人們一時不知道如何處置這個垂死的老人,都呆呆地看著他。他的臉色蠟黃,極其微弱的聲音和著鮮血從他嘴巴裡斷斷續續地吐出來: 「這是……最後的鬥爭……團結起來到明天……英特納雄耐爾……一定要……」 一口血「哇」地噴出,有尺把高,濺到了周圍的土地上。他的兩隻眼睛突然明亮起來,像燃燒雞毛時放出的光,閃爍一下,又閃爍一下,便黯淡下去,永遠地熄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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