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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


  ——蓋棺之前,許大娘揭開那張覆蓋在你母親臉上的黃表紙,說:

  「孝子孝婦們,看最後一眼吧,都忍著點,千萬別把眼淚滴到她的臉上啊!」

  你母親的臉似乎有些腫脹,色澤發黃,好像塗了一層淡淡的金粉。她的眼睛沒有完全閉上,兩綹冷冷的光,從眼縫裡射出來,仿佛在譴責所有看到她的遺容的人。

  「娘啊,您一走,我就成了孤兒了啊……」西門金龍哭嚎著。上來兩個遠親把他扶到一邊去。

  「娘啊,我的娘,你把女兒也帶走吧……」寶鳳用腦袋碰撞棺材邊沿,發出「嘭嘭」的響聲。幾個人沖上來,架著她的胳膊,把她拖到一邊去。年紀輕輕就花白了頭髮的馬改革抱住母親,不讓她往棺材前撲。

  你妻子手把著棺材邊沿,張大嘴巴幹嚎一聲,然後雙眼翻白,往後便倒。眾人慌忙把她拖到一邊,又是揉虎口,又是掐人中,折騰了半天,才緩上氣來。

  許大叔招呼一聲,在院子裡等候的木匠們,提著工具箱子走進屋裡。他們小心翼翼地將棺蓋抬上,遮住了這個死不瞑目的女人。在劈劈啪啪的蓋棺聲中,孝子孝婦的哭聲又一次掀起了高潮。

  接下來的兩天裡,金龍、寶鳳、互助、合作身穿重孝,坐在棺材兩端的草席上,日夜守靈。藍開放和西門歡,則對面坐在棺材前面的兩個小方凳上,就著一個瓦盆,燒化紙錢。棺材後邊的方桌上,供著你娘的靈位,點著兩支粗大的白燭。紙灰飄揚,燭光搖曳,一派肅穆景象。

  前來弔孝的人絡繹不絕。許大爺帶著老花鏡,坐在杏樹下的一張方桌上,一筆不苟地登記著賻金和奠禮。親朋鄉鄰賻贈的燒紙,在杏樹下摞成了一個小垛。天氣奇冷,許大爺不時地往凍僵的筆尖上哈氣,他的鬍鬚上結著白色的霜花。杏樹上的枝條,結滿了霧凇,宛若雪樹銀花。

  ——我們在導演的批評下,儘量地節制情緒。我默念著:我不是藍解放,我是殺人不眨眼的土匪「藍臉」,我曾經在鍋灶裡埋了一顆手榴彈炸死了晨起做飯的妻子,我曾經用刀子割去一個當面叫我外號的男孩的舌頭。慈母去世,我心悲痛,但我的哭是極其節制的,我要把悲痛埋藏在心底。我的眼淚,是極其寶貴的,不應該像自來水一樣隨便流淌。但只要我一看到春苗身穿孝服、滿面污垢的模樣,個人的經歷便壓倒了角色的經歷,個人的情感便替代了角色的情感。又試了幾次,導演還是不滿。那天莫言也在現場,導演對他嘀嘀咕咕。我聽到莫言對導演說:赫禿子,你別那麼認真,你一定要幫這個忙,否則我跟你斷交。莫言把我們拉到一邊,對我們說:你們怎麼啦?淚腺太發達了。春苗可以往死裡哭,但你老兄哭出三五滴眼淚就可以了。這不是你的娘死了,這是土匪的娘死了。三集戲,你每集三千,春苗兩千,三三見九,三二得六,九六一萬五,有了這筆錢,你們就基本小康了。我教你一招,莫言又說,待會兒拍棺哭靈時,你不要把棺材裡那人想像成你娘,你娘在西門屯穿綢穿緞,吃香喝辣,享福呢!你就想,棺材裡有一萬五千元人民幣!

  ——儘管道路積雪,車行危險,但出殯那天,還是有四十多輛轎車開到了西門屯。街上的雪被汽車尾氣污染,化成了污濁的雪水,接著又凍成了灰色的冰碴。車子都停在西門家大院對面的廣場上,臂上套著一個紅袖標的孫家老三在那裡指揮調度。因為怕天冷發動困難,汽車都沒熄火。司機們呆在車內取暖。四十多輛汽車後部的尾氣上升,彙集成一片白霧。

  前來參加葬禮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多半是縣裡的官員,少數是外縣來的西門金龍的好友。屯子裡的人們,都不避寒冷,抄著手,聚集在西門家大院前的街道上,看著眼前的熱鬧景象,並等待著出棺時的大熱鬧。幾天來西門家的人們差不多把我忘了。我夜晚與狗二哥擠在一起,白天就在院子內外走動。你兒子喂過我兩次,一次是扔給我一個饅頭,一次扔給我一包結著冰碴的雞翅。饅頭我吃了。雞翅我沒吃。因為這些天裡,沉澱在記憶深處的與西門鬧有關的往事不時翻騰上來,令我心中戚戚。我有時會忘記自己已經四次轉世,依然是這西門大院的主人,在經歷著喪妻之慟,有時又明白過來,知道陰陽異路,世事如煙,一切都與我這條狗沒有關係了。

  街上的人群裡,有一些上了年紀的,向年輕人描述著當年西門鬧為他母親出大殯的事:那四寸厚的柏木棺材啊,要二十四個壯漢才能抬起。道路兩旁的帳子連綿不斷,隔五十步就紮著一個席棚,席棚裡擺設路祭,整豬整羊,西瓜大的饅頭……我趕緊避開,不願意陷入回憶的泥潭。現在我只是一條狗,一條步入老境、所剩歲月不多的狗。我看到,那些前來參加葬禮的官員,幾乎都穿著清一色的黑色大衣,圍著黑色的圍巾。少數人頭上戴著黑色的貂皮帽,這必定是些頭髮稀疏或者禿頂的人,那些沒戴帽子的,都是一頭濃密的黑髮。他們頭頂上的雪花與他們胸前的白色紙花相映成趣。

  正午時分,一輛「紅旗」牌警車在前邊開道,一輛「奧迪」牌黑色轎車後邊跟隨,緩緩停在了西門家大院門前。身穿重孝的西門金龍從院中匆匆走出。司機拉開車門,身穿黑色羊絨大衣的龐抗美鑽出車門。她的臉也許是因為身穿黑色大衣而顯得格外白皙。幾年不見,她的嘴角和眼角都有了深刻的皺紋。一個秘書模樣的人把一朵白花別在她的胸前。她的神色凝重,眼睛裡有一種常人難以覺察的深深的憂悒。她伸出一隻戴著黑色皮手套的手,與西門金龍的手握了握,我聽到她充滿暗示地說:

  「節哀、鎮定、不要亂了陣腳!」

  西門金龍凝重地點了點頭。

  跟隨著龐抗美鑽出轎車的還有好孩子龐鳳凰。她的身高已經超過媽媽。這真是一個既美麗又新潮的女孩。她上穿一件白色的羽絨服,下穿一條深藍色牛仔褲,腳蹬一雙白色羊皮休閒鞋,頭上戴著一頂白色毛線編織的套頭帽。臉上不施粉黛,看上去無比的清純。

  「這是你西門叔叔。」龐抗美對女兒說。

  「叔叔好!」龐鳳凰似乎並不情願地說。

  「待會兒在奶奶靈前磕個頭吧,」龐抗美深情地對女兒說,「她對你有養育之恩。」

  ——我努力想像著棺材裡那一萬五千元人民幣。它們不應該是成捆成束的,而應該是散亂其中,一揭開棺材蓋子它們就會飛揚起來。這一招果然有效,這時候我看春苗,就感到她像裝模作樣的小鬼一樣滑稽。她那孝袍子拖在地上,不時因為踩著袍子的邊緣而踉蹌。孝袍的袖子垂掛下來,猶如戲曲演員的水袖。她咧著嘴,齜著不甚整齊的門牙嚎哭著。她不時地用那長袖子擦眼淚,臉灰一道,黑一道,猶如一顆剛從罎子裡撈出來的松花蛋。在這樣的心境下,我不但沒有淚水滂沱,反而憋不住想笑。但我知道,只要我一笑,那一萬五千元就會像鳥群一樣飛走。為了不笑,我緊咬住牙關,不看春苗,眼睛往前看,大踏步地進入院子。我一手扯著春苗的胳膊,感覺到她踢踢踏踏地跟在我身後,像一個與父母鬥氣的孩童。院子裡曾經非法生產過黑心棉,儘管有雪覆蓋著,但那黴變的垃圾氣味還是揮發出來。我沖進屋子,迎面看到一具刷成醬紫色的棺材,棺材蓋子豎在一側,尚未蓋棺,顯然是等我到來。棺材周圍立著十幾個人,有穿著孝服的,有穿著便裝的,我知道這些人多半是偽裝的解放軍,待會兒他們就會把我按倒在地。屋子的牆壁上沾著一層黑乎乎的東西,那是彈制黑心棉時飛揚的纖維和灰塵。我看到土匪「藍臉」的母親平躺在棺材裡,臉上蒙著一張黃表紙,身上穿著紫色緞子壽衣,壽衣上繪著暗金色的壽字。我撲跪在棺材前,大聲哭喊著:

  「娘啊……不孝的兒子來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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