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生死疲勞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一四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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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睜開眼睛,因為淚水的沖洗,此時我雙眼都能視物。我看到兒子的臉像爐火中的皮鞋底一樣扭曲著,手中的一塊大泥巴落在地上。他「哇」的一聲哭了,然後雙手捂著臉跑走了。狗對我狂叫幾聲,跟著我兒子跑走了。 在我作為我兒子的一個洩憤目標站在門前忍受著泥巴襲擊時,龐春苗,我親愛的人,一直站在我的身邊。我兒子襲擊的是我,但她的身上也濺滿了污泥。她架著我的胳膊,把我扶起來,低聲對我說: 「哥哥,這是我們應該承受的……我很高興……我感到我們的罪輕了一些……」 在我兒子用泥巴襲擊我的過程中,新華書店辦公樓二層的廊道上,站著幾十個人。我認出了他們和她們是新華書店的領導和職工。其中有一個姓余的小個子,為了提拔副經理,曾經托莫言找過我。他手中端著一架沉重的高級照相機,從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距離,用不同的鏡頭,全面地記錄下了我的狼狽相。後來莫言把拍攝者精選出來的十幾張照片拿給我看,我感到非常震驚。那確實是些可得世界攝影大獎的作品。無論是我臉部被泥巴擊的那張,還是我滿身滿臉黑泥而龐春苗身上基本上還沒沾泥、但臉上顯露出悲愴表情的那張特寫,都對比鮮明構圖均衡;無論是我被擊中生殖器痛苦彎腰,而龐春苗面帶驚恐表情彎腰扶持的那張,還是忍受襲擊的我與龐春苗、泥土已經出手但正保持著擲拋姿勢的我兒子、狗蹲在一旁目光迷惘地看著這一切的那張;都可以用諸如「懲罰父親」、「父親和他的情婦」之類的題目命名之,然後觸目驚心地進入經典攝影作品的行列。 有兩個人從辦公樓廊道上下來,畏畏縮縮地走到我們面前。我們看清了他們,一個是書店的黨支部書記,一個是書店的保衛股長。他們對我們說話,眼睛卻看著別的方向。 「老藍……」支部書記似乎為難地說,「真是非常抱歉,但我們也沒有辦法……你們最好從這裡搬走……你應該知道,我們是在執行縣委的決定……」 「不必解釋了,」我說,「我明白,我們馬上就會搬走。」 「另外,」保衛股長吭吭哧哧地說,「龐春苗,你被停職檢查了,請你搬到二樓保衛股辦公室,我們在那裡為你準備了床鋪。」 「停職可以,」春苗說,「但檢查是辦不到的,我不會離開他一步,除非你們殺了我!」 「理解萬歲,理解萬歲,」保衛股長說,「反正我們是把該說的都對你說了。」 我們互相扶持著,到了院中那個水龍頭前。我對書記和股長說: 「非常抱歉,還得用一下你們的自來水洗一下臉上的泥巴,如果你們不同意……」 「什麼話,老藍,」支部書記高聲道,「那我們也太小人了,」他警惕地往周圍看看,說,「其實,你們搬不搬都與我們不相干,但我還是勸你們及早搬走,『大掌櫃』的,這次可是火大了……」 我們洗乾淨臉上、身上的污泥,在樓上諸人的偷窺下,進入春苗的這間狹窄潮濕、牆壁上生滿黴點的宿舍。我們擁抱著,親吻了幾分鐘。我說: 「春苗……」 「你什麼都不要說,」她打斷我的話,平靜地說,「無論是爬刀山還是跳火海,我都跟隨著你!」 ——重新開學的第一天早晨,你兒子與龐鳳凰在學校門口相遇。你兒子別過臉去不看她,她卻大模大樣地上前來,用掌尖拍拍你兒子的肩頭,示意你兒子跟她走。她停在學校大門東側一棵法國梧桐後,眼睛裡閃爍著興奮的光芒,說: 「藍開放,你幹得真棒!」 「我幹什麼啦?我沒幹什麼……」你兒子囁嚅著。 「還謙虛什麼?」龐鳳凰道,「他們向我媽媽彙報時,我都聽到了。我媽媽咬牙切齒地說,『這兩個不知羞恥的東西,就該這樣修理修理他們!」』 你兒子轉身就走,龐鳳凰伸手扯住了他,抬腳踢了他的腿肚子一下,生氣地說: 「你跑什麼?我還有話要說呢!」 這個小妖精長得精緻而美麗,宛若一件巧奪天工的牙雕。她的小胸脯猶如蓓蕾初綻,少女的美麗無法抗拒。你兒子表面上還是一副氣呼呼的樣子,但心裡早已繳械投降。我不由得長歎一聲:父親的浪漫戲劇正在轟轟烈烈地演出,兒子的浪漫故事又處在萌芽狀態。 「你恨你爸爸,我恨我小姨,」龐鳳凰說,「她仿佛是我外公外婆抱養的,對我們一點也不親。我媽媽、我外公、我外婆,把她關在屋子裡,輪番勸說了她三天三夜,讓她離開你爸爸,我外婆都給她跪下了,她就是不聽。然後她就跳牆跑了,去找你爸爸浪去了!」龐鳳凰咬著牙說,「你懲罰了你爸爸,我要懲罰我小姨!」 「我已經不想理睬他們了,」你兒子說, 「他們是一對狗男女!」 「對,沒錯!」龐鳳凰道,「他們是一對狗男女,我媽媽也這麼說。」 「我不喜歡你媽媽!」你兒子說。 「你竟敢不喜歡我媽媽?」龐鳳凰捅了你兒子一拳頭,恨恨地說,「我媽媽是縣委書記,我媽媽胳膊上紮著吊針,坐在我們校園裡指揮搶險救災!你們家沒有電視嗎?你沒從電視上看到我媽媽咳嗽吐血了嗎?」 「我們家電視壞了,」你兒子說, 「我就不喜歡她,你怎麼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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