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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她的已經腫脹發紅、並滲出血絲的嘴唇又堵住了我的嘴,她的雙臂又死死地纏住了我的脖頸,我們又一次沉溺在生死交界處。我想不到這個瘦弱的女孩體內竟然蘊藏著如此巨大的愛情能量,我也想不到一個遍體鱗傷的中年男人竟然能配合著她在愛的驚濤駭浪中搏擊。就像莫言在他的小說裡寫的那樣:「有一種愛,是插在心上的尖刀。」但這還不夠。有一種愛,能讓心臟破碎;有一種愛,能讓頭髮裡滲出血液;沉溺在這樣的愛情當中,寬容的人們,能否原諒我們?就這樣做著愛愛著她,我已經消解了對那些蒙上我的眼睛把我拖到黑屋子裡毒打的兇手們的仇恨,它們只是讓我的一條腿受了骨傷,其他部位都是皮肉傷,他們打人的技巧十分高明,好像一幫手藝高超的廚師,根據客人的要求煎烤牛排。我不但消解了對他們的仇恨,我也消解了對那些為我預定了這場毒打的人的仇恨。我是該打,如果我沒遭受那樣的毒打而得到與春苗這樣的深戀酷愛,我會問心大愧,我會惶惶不安。因此,打手們和打手的主顧們,我發自內心地感激你們,感謝啊,謝謝……謝謝……從春苗的珠光閃爍的眼睛裡我看到了自己的臉,從她的吐氣如蘭的嘴巴裡,我聽到了同樣的話語,她也斷斷續續地說:謝謝……謝謝……

  ——學校宣佈放假,學生歡欣鼓舞。這造成巨大損失也暴露嚴重問題的自然災害,在孩子們眼裡是熱鬧和新奇,在孩子們心中是興奮和好玩。一千多名鳳凰小學的學生在人民大街上散開,使已經混亂不堪的交通更加不堪混亂。正如你所述說,那天早晨,街上散佈著腮部開合、尾巴抽動、肚皮銀白、巴掌大小生命力頑強的鯽魚,也有一些離水片刻即身亡的鰱魚,還有一些杏黃色的胖大泥鰍,它們身處淤泥,正是得意之處。更多的是那些核桃般大小的蛤蟆,他們漫無目標地在馬路上跳來跳去,有的試圖從街道的左邊蹦跳到街道的右邊,有的卻從街道的右邊奮力地向街道左邊逃竄。起初還有許多居民提著塑料桶或是塑料袋在馬路上撿拾魚類,但很快,那些撿到了魚的人,又匆匆忙忙地從家中把魚提出來,傾倒在就近的河溝中,或者乾脆傾倒在馬路上。那天縣城內凡是有車輛行走的街道上,都進行著殘酷的屠殺,壓到死魚的聲音令人心悸,狗也心悸,而壓死蛤蟆的聲音,則令狗不得不一次次屏住呼吸、閉住眼睛,因為那聲音猶如肮髒的箭,直射進我的鼓膜。

  雨時下時停,停雨時偶爾會有潮濕的陽光從雲縫裡射出,整座縣城都冒著濕熱的蒸氣,死物們開始腐敗變質散發臭氣。這樣的時刻最好躲回家去。但你兒子沒有回家的意思,他也許是想借著在混亂的縣城裡漫無目的的漫遊而減輕內心的壓力吧?好吧,我就跟著他。我遇到十幾條熟識的狗,他們爭先恐後地向我彙報著在這場災難中我們狗類受到的損失。死了兩條狗,一條是火車站飯店後院裡那條狼犬,它是因牆壁倒塌被砸死,另有一條是河邊木材批發市場那條長毛獵犬,它因不慎落水被嗆死。聽到這消息,我對著它們不幸遇難的方向長吠兩聲,寄託我的哀思。

  我跟隨著你兒子,不知不覺地又到了新華書店大門外。一群群的孩子湧進書店。你兒子沒有進去。他的藍臉看上去又冷又硬,仿佛一塊瓦片。在這裡我們看到了龐抗美的女兒龐鳳凰。她穿著一件橘黃色的塑料雨衣,一雙同樣顏色的半高勒橡膠雨鞋,宛如一團耀眼的火苗。一個年輕的、身材健壯的女子跟隨在她的身後,那顯然是她的保鏢。在她們身後,跟隨著毛兒潔淨的狗三姐。她小心翼翼地躲避著地上的污水,但爪子還是不可避免地弄髒了。你兒子和龐鳳凰目光相遇,她憤恨地啐出一口唾液,吐到你兒子面前。她惡狠狠地罵道:「流氓!」你兒子的頭像脖子後邊挨了一刀似的低垂到胸前。狗三姐對我齜齜牙,臉上擠出一個神秘的表情。大約有十幾條狗聚集在新華書店門前。由狗接送孩子上學,是縣城新近興起的事情,這都是因為我以無比的忠誠和勇敢樹立了榜樣。但我與這些狗保持著距離。其中有兩條曾經與我交配過的狗,拖著鬆鬆垮垮的奶子上前來與我套近乎,我的冷淡讓它們訕訕而退。有十幾個低年級的小學生在玩一種殘酷而噁心的遊戲,他們在街上尋找那種淺綠色的蛤蟆,用枝條輕輕抽打它們,它們的肚子慢慢地鼓起來,狀如皮球,然後他們便用磚頭砸爆它們。這樣的聲音使我難以忍受。我叼著你兒子的衣襟,向他表達回家的願望。你兒子跟隨著我走了十幾步,突然又停下來,他的臉因激動而藍如碧玉,他的眼裡盈著淚水。他說:

  「狗,我們不回家,你帶我去找他們!」

  ——我們在做愛的間隙裡,因疲勞而進入半夢半醒狀態。在這種狀態中我們的手也是互相撫摸著。我感到手指發脹,指肚上的皮膚磨得如絲綢一般淡薄而光滑。她在半夢半醒中呻吟著,說了一些諸如:「我愛的就是你的藍臉,我從見你第一眼時就迷上了你,莫言第一次帶我去你辦公室時我就想與你做愛」之類的癡語。她甚至還非常孩子氣地用手捧著自己的乳房給我看,「你看呀,它們為你長大了……」在全縣幹群奮戰抗災的時刻,我們做這樣的事、說這樣的話的確是不合時宜,甚至可以說是可恨可恥,但這是事實,我不能對你隱瞞。

  我們聽到了門板和窗戶上發出的響聲。我們也聽到了你的吠叫。我們曾發誓說即便是上帝來敲門也不理睬,但你的吠叫,卻如一道無法違抗的命令,使我急欲爬起來。因為我知道與你在一起的還有我的兒子。我受傷很重,但做愛是治傷的良方,我竟然手腳麻利地自己穿上了衣服。雖然我腿軟頭暈,但我沒有跌倒。我幫助已經如同抽掉了全身骨頭的龐春苗穿好衣服,並粗略地攏了攏她的頭髮。

  拉開門,一道濕熱的光線刺痛了我的眼睛。隨即便有一團黑糊糊的稀泥,如同一隻癩蛤蟆,迎著我的面飛來。我沒及躲閃,潛意識裡也不想躲閃,那團淤泥就響亮地擊中了我的臉。

  我用手指抹去臉上的臭泥,左眼裡進了泥沙,沙澀刺痛,右眼尚能視物。我看到了怒氣衝衝的兒子和冷漠的狗。我看到這間宿舍的窗戶上、門板上全是淤泥,而門前那片髒水中已經被挖出一個大坑。我兒子背著書包,雙手沾滿淤泥,身上和臉上都濺滿泥點兒。他的表情應該是憤怒,但眼睛裡不斷地湧著淚水。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我感到似有千言萬語可對兒子解說,但我只是牙痛般哼哼了一聲:

  「兒子,你甩吧……」

  我向門外跨了一步,手扶著門框防止跌倒,閉上眼睛,承受著我兒子的泥巴。我聽到他在我面前呼呼地喘著粗氣,一團團又臭又熱的污泥攜帶著風聲,對著我飛來。有的端端正正地砸在我的鼻樑上,有的正正端端地擊中我的額頭,有的糊到我的胸脯上,有的碰到我的肚腹處。有一團堅硬的、顯然是裹挾著破碎瓦片的泥巴擊中了我的生殖器,這一下沉重的打擊使我呻吟一聲,痛苦地彎下了腰,雙腿軟弱,我蹲下了,然後又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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