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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呸!你是嫉妒!」龐鳳凰道,「你這個小藍臉,小醜八怪!」

  你兒子猛地抓住了龐鳳凰的書包背帶,使勁地往前拽了一下,然後又往後推了一把。龐鳳凰的身體碰在法國梧桐樹幹上。

  「你把我弄痛了……」龐鳳凰說,「好啦好啦,我再也不叫你小藍臉了。我叫你藍開放。咱們小時在一起待過,老朋友了,對不對?我要懲罰我小姨,你必須幫我完成這個計劃。」

  你兒子繼續往前走。龐鳳凰跳到他面前,瞪著眼睛說:

  「你聽到了沒有?!」

  ——我們當時並沒有想到要遠走他鄉,我們只是想找一個僻靜地方避避風頭,然後通過法律程序,解決我的離婚問題。

  驢店鎮新任書記杜魯文原是縣供銷社政工科長,我的繼任者,也是我的鐵哥們兒,我在長途汽車站給他打了一個電話,求他幫我找一間僻靜的房子,他略有遲疑,但最終還是答應了。我們沒有坐公共汽車,而是悄悄地溜到縣城東南方向那個坐落在運糧河邊的名叫魚疃的小村莊,在河邊小碼頭上,租了一條小木船,順流而下。船主是個面孔清臒的中年婦女,有兩隻大大的、鹿一樣的眼睛,船艙裡有一個一歲左右的男孩。為了防止男孩爬出船舷,少婦用一條紅布帶子,一端拴著他的腳脖子,一端拴在船艙隔板的格子上。

  杜魯文親自開車,在驢店鎮小碼頭上迎接我們。他把我們安排在鎮供銷社後院的三間房屋裡。鎮供銷社受個體經營者衝擊,已經基本垮臺,職工多半去自謀職業,只留下幾個老人看守房屋。我們居住的空屋是原供銷社書記住過的,此人已進縣城養老,房中一應家什俱全。杜魯文指指那一袋子麵粉、一袋子大米、兩桶食油和一些香腸、罐頭之類的食品,說:

  「你們就在這裡貓著吧,缺什麼東西,往我家裡打電話,千萬不要隨便出來,這裡是龐書記的包片,她經常搞突然襲擊殺過來。」

  我們開始了昏天黑地的幸福生活。我們除了做飯、吃飯,然後就是擁抱、接吻、撫摸、做愛。我不得不慚愧但坦率地告訴你,因為我們倉惶出走,根本沒帶換洗衣服,所以我們大部分時間是赤身裸體。赤身裸體做愛是正常的,但當我們每人捧著一個碗,赤身裸體對坐喝粥時,荒誕和滑稽的感覺就產生了。我自我嘲諷地對春苗說:

  「這裡就是伊甸園。」

  我們白天和黑夜不分,夢境與現實混淆。有一次,我們在做愛過程中沉沉睡去,春苗猛地推開我坐起來,驚恐不安地說:

  「我夢到船上那個小男孩了,他爬到我的懷裡,叫我媽媽,要吃我的奶。」

  ——你兒子無法抵抗龐鳳凰的魅力,為了協助她去完成懲罰龐春苗的計劃,他在你妻子面前撒了謊。

  我追隨著你與龐春苗混合在一起的那條雙股繩子般的氣味線,他們跟隨著我,絲毫不差地沿著你們走過的路線來到了魚疃碼頭。我們上了那條小船,船主是一個生著兩隻鹿眼的中年婦女,船艙裡拴著一個隻穿一件紅兜肚的黑胖男孩。見我們上船,男孩非常興奮。他揪住我的尾巴往嘴裡塞。

  「去哪裡啊?」女船主站在船尾,手扶櫓把,親切地問我們,「二位同學。」

  「狗,去哪裡?」龐鳳凰問我。

  我對著大河下游吠叫兩聲。

  「往下走。」你兒子說。

  「往下走也該有個去處啊。」女船主道。

  「你只管往下搖,到時候狗會告訴你的。」你兒子自信地說。

  女船主笑了。船到中流,逐浪而下,猶如飛魚。龐鳳凰脫掉鞋襪,坐在船舷上,把兩隻腳伸到水裡。兩岸淺灘上的紅柳叢連綿起伏,不時有成群的鷺鳥在柳叢中飛翔。龐鳳凰唱起歌來。她嗓音清脆,歌聲出喉,宛如串串銀鈴碰撞。你兒子嘴唇哆嗦著,偶爾也從口中進出一兩個孤獨的字眼。他顯然也熟知龐鳳凰所唱歌曲,但是他開不了口。那男孩笑容滿面,咧開已經生出四顆牙齒的嘴巴,流著口水,咿咿呀呀地跟著唱。

  我們在驢店鎮小碼頭上了岸。龐鳳凰極其大方地付了船錢。因超出原定船價太多,那鹿眼女人顯得惶惶不安。

  我們準確地找到了你們藏身的地方。敲開門後,我看到你們臉上那羞愧和驚恐的表情。你狠狠地盯我一眼,我尷尬地叫了兩聲。我的意思是說:藍解放,請原諒,你已經離家出走,不再是我的主人,你兒子才是我的主人,而執行主人的命令,是我的天職。

  龐鳳凰揭開一個鐵皮小桶的蓋子,將裡邊的油漆,潑在了龐春苗的身上。

  「小姨,你是個大破鞋!」龐鳳凰對目瞪口呆的龐春苗說罷,然後對著你兒子一揮手,像個指揮果斷的軍官一樣,說,「撤!」

  我跟隨著龐鳳凰和你兒子來到鎮黨委駐地,找到了黨委書記杜魯文,龐鳳凰用命令的口吻說:

  「我是龐抗美的女兒,請你派一輛車,把我們送回縣城!」

  ——杜魯文來到我們的被油漆污染的「伊甸園」,支支吾吾地說:

  「二位,依鄙人愚見,你們還是遠走高飛吧。」

  他送給我們幾套換洗衣服,又拿出一個裝有一千元錢的信袋,說:

  「不必拒絕,這是借給你們的。」

  春苗圓睜著眼睛,茫然無措地望著我。

  「給我十分鐘,讓我考慮考慮,」我向杜魯文要了一根煙,坐在椅子上,慢慢地抽著。煙抽到半截時,我站起來,說,「今晚七點,請你把我們送到膠縣火車站吧。」

  我們乘坐由青島開往西安的列車,到達高密站時,已是晚上九點半鐘。我們將臉貼在肮髒的車窗玻璃上,看著站台上背著沉重包裹的旅客,還有幾位神情默然的鐵路員工。遠處的縣城燈火輝煌,車站廣場上,許多拉客的黑車司機和賣食品的小販在那裡大聲吆喝著。高密啊,我們什麼時候才可以堂堂正正地回來呢?

  我們去西安投奔了莫言。他從一個作家班畢業後,在當地一家小報擔任記者。他把我們安排在他租居的「河南村」一間破爛不堪的房子裡,他自己去辦公室睡沙發。他送給我們一盒日本產超薄避孕套,又怪又壞地笑著說:

  「禮輕情意重,請笑納!」

  ——暑假期間,你兒子和龐鳳凰又命令我追尋你們的蹤跡,我帶他們到了火車站。對著一列西行的火車我低沉地嗚嗚著。我的意思是說:你們的氣味線,就像那兩條明亮的鐵軌一樣,伸展到遙遠的、我的嗅覺無能為力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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