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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部 狗精神 第五十章 藍開放污泥糊老爸 龐鳳凰油漆潑小姨

  終於與春苗再次相聚。從我家到新華書店這段道路,一個健康的人用均勻的速度十五分鐘便可走完,但我們走了將近兩個小時。按照莫言的說法:這是浪漫的旅程也是苦難的歷程;這是無恥的行徑也是高尚的行為;這是退卻也是進攻;這是投降也是抵抗;這是示弱也是示威;這是挑戰也是妥協。他還說了許多類似的對立矛盾語,有的正合我意,有的故弄玄虛。其實,我想,我在春苗扶持下的離家出走,既不高尚也不光榮,其最值得稱道的是:勇氣,還有坦率。

  現在,一提到這件事,我的腦海裡便會出現那些五顏六色的雨傘和形形色色的雨衣,那遍地的泥濘與污水,那在水泥道路上艱難呼吸的魚和成群結隊的蛤蟆。這場九十年代初期的豪雨暴露出了那個年代的虛假繁榮外表下遮蓋著的種種弊端。

  春苗在新華書店後院裡那間宿舍,暫時充當了我們的愛巢,我淪落到這步田地,已經沒有什麼可隱瞞的,我對洞察一切的大頭兒說。我們相聚並不僅僅是為了親吻、做愛,但我們一進入她的宿舍就吻在了一起,然後就做愛,儘管我身上多處受傷,痛疼難忍。我們的眼淚流進對方的嘴巴,我們的肌膚因歡娛而顫抖,我們的靈魂交融在一起。我根本沒問這些日子她是怎麼熬過來的,她也根本沒問我是被誰打成了這副模樣。我們摟著,抱著,吻著,互相撫摸著,把一切都置之度外。

  ——你兒子在你妻子逼迫下勉強吃了半碗麵條,幾十顆淚珠滾人碗中。你妻子卻食欲大振,她就著三瓣大蒜吃下了自己那碗麵條,又就著兩瓣大蒜吃光了你兒子剩下那半碗。她的臉色因辛辣而紅潤,她的額頭和鼻子上佈滿汗珠。她用毛巾揩幹你兒子的臉,堅定地說:

  「兒子,挺起來,好好吃飯,好好上學,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們盼著我們死,他們想看我們的笑話,那是做夢!」

  我護送你兒子上學。你妻子送我們到大門口。你兒子回頭抱住你妻子的腰,你妻子拍拍兒子的背,說:

  「你看,比我都高了,大小夥子了。」

  「媽媽,你千萬不要……」

  「笑話,」你妻子笑著說,「難道為了這樣兩塊人渣,我會上吊、跳井、喝毒藥?放心地去吧,媽媽一會兒也去上班。人民需要油條,就等於人民需要媽媽。」

  我們依舊走近路。天花河水已經漲得與小橋平齊。農貿市場頂蓋的塑料板部分被風掀掉,幾個浙江商人坐在那些被浸泡的布匹與服裝前哭泣。雖是清晨時刻,但天氣已經悶熱,泥地上蠕動著被雨水灌出來的紫紅色蚯蚓,一群紅色的蜻蜓在低空盤旋。你兒子蹦了一個高,用敏捷的動作捉了一隻蜻蜓。他又蹦了一個高又捉住了一隻蜻蜓。他捏著兩隻蜻蜓問我:

  「狗,你要不要吃?」

  我搖搖頭。

  他將那兩隻蜻蜓的尾巴掐掉,然後用一節草棍兒將它們連接在一起。他用力將它們拋向空中,飛吧,他說。兩隻蜻蜓在空中翻滾著,最後跌落在污泥裡。

  鳳凰小學的一排教室夜間坍塌了,這真是不幸中之大幸。如果是白天上課時坍塌,那正在視察學校災情的龐抗美就沒那麼多豪言壯語了。本來就擁擠的校園內因遍地瓦礫和垃圾而混亂不堪。許多孩子在破磚爛瓦中蹦來蹦去。他們沒有難過,他們其實很興奮。學校門口停著十幾輛濺滿泥漿的豪華轎車,龐抗美穿著粉紅色半高勒雨鞋,褲腿卷到膝蓋之上,雪白的小腿上沾著污泥。她穿著一件藍色帆布工作服,眼上戴著墨鏡,手裡提著一隻電喇叭,喉嚨嘶啞地說:

  「老師們,同學們,九號颱風帶來的暴雨,給我們全縣,也給我們學校帶來了巨大損失,我知道你們的心情都很沉重,我代表縣委、縣政府向你們表示親切的慰問!我建議學校放假三天,在這三天之內,我們將組織力量,清理垃圾,調整教室。總之,一句話,哪怕我縣委書記龐抗美坐在泥水裡辦公,也要讓孩子們在寬敞、明亮、安全的教室裡上課!」

  龐抗美的講話,激起了熱烈的掌聲,有很多教師的臉上掛滿了淚珠。龐抗美接著說:

  「在這搶險救災的關鍵時刻,全縣的幹部,都要親臨現場,以最高的忠誠、最大的熱情,創造第一流的工作,如有膽敢玩忽職守、消極推諉者,必將嚴懲不貸!」

  ——在這樣的關鍵時刻,我作為主管文教衛生的副縣長,竟躲在小房裡與情人死去活來般地纏綿,的確是……卑鄙無恥,儘管是因為他們打傷了我,儘管我並不知道學校校舍坍塌,儘管我是為了刻骨銘心的愛情,但這些,都不是能夠拿上桌面的理由。所以,幾天後,當我把辭職報告和退黨報告送到縣委組織部時,組織部的呂副部長冷冷地說:

  「老兄,你已經失去辭職和退黨的資格了,等待著您的是撤銷職務、開除黨籍和開除公職!」

  我們從上午纏綿到下午,死過去又活過來。小屋裡潮濕悶熱,汗水濕透了床單,我們的頭髮都像剛被大雨淋過一樣。我貪婪地嗅著她身上的氣味,看著她的眼睛在幽暗中不時因為動情而放出的磷火般的光芒,悲歡交集地說:

  「苗苗,我的苗苗啊……即便我現在死了,我也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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