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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我的閨女啊!」吳秋香喜氣洋洋地叫喚著,最先撲上來,看那股衝勁兒,她似乎要擁抱女兒,但到了面前卻突然僵住了。我看著這個當年身體苗條、如今兩腮下垂、腹部凸出的女人臉上那種既有親愛又有諂媚的表情,看著她伸出幾根彎曲的手指,撫摸著你妻子裙子上那些亮片,她誇張地——這才是她的本色腔調——說,「哎喲,這是俺的二閨女嗎?俺還以為是天女下凡了呢!」

  你的母親迎春拄著拐棍湊上來,她的半邊身體已經不靈便,她舉著那只顯得軟弱無力的胳膊,對你老婆說:

  「開放呢?我那寶貝孫子呢?」

  司機拉開車門,提出禮物,我縱身跳出。

  「這是狗小四嗎?我的天哪,長成一頭小牛啦!」迎春說。

  你兒子似乎有些不情願地下了車。

  「我的開放啊……」迎春喊叫著,「讓奶奶看看,幾個月不見又長出一大截了。」

  「奶奶好。」你兒子說,你兒子又對圍攏上來摸著他的頭頂的你父親說,「爺爺。」兩張藍臉,一張粗糙蒼老,一張嬌嫩鮮豔,構成相映成趣的生動畫面。你兒子一一地問候他的姥爺、姥姥、大姨。你母親糾正你兒子道:「該叫大娘才是啊。」互助說:「都一樣,叫大姨更親嘛。」你父親問你妻子:「他爸爸呢?怎麼不回來?」你妻子說:「他到省裡開會去了。」

  「進屋,進屋!」你母親用拐棍搗著地,用一個家長的權威口吻說。

  「小胡,」你妻子說,「你先回去吧,下午三點,準時來接我們。」

  這一群人,簇擁著你的妻子和兒子,提拎著那些花花綠綠的盒子,進了西門家大院。你以為我被冷落了嗎?沒有,就在人享受著天倫之樂時,一條白毛黑花狗,從西門家大院裡竄出來。同胞狗兄弟的親切氣味,猛烈地撲進我的鼻子,往事歷歷湧上心頭。狗老大!大哥!我興奮地叫著。小四,我的四弟啊!它也衝動地叫嚷著。我們的叫聲驚動了迎春,她回過頭,注視著我們:

  「老大,小四,你們哥倆兒,有多少年沒有見面了呢?讓我算算……」迎春掰起指頭,數著,「一年,兩年,三年……啊呀呀,你們八年沒有見面了啊,狗八年,等於人的大半輩子啊……」

  「可不是怎麼著,」一直得不到說話機會的黃瞳說,「狗活二十年,等於人活一百歲。」

  我們碰碰鼻子,互相舔舔面頰,然後用脖子互相摩擦,用肩膀互相碰撞,表達我們久別重逢的歡欣和感慨。

  小四,我還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呢,我的大哥眼淚汪汪地說,你不知道我和你二哥有多麼想念你們,想念你,想念你三姐。

  二哥呢?我著急地問著,同時張大鼻孔,搜索它的信息。

  你二哥家最近遇上了喪事,狗大哥同情地說,你還記得那個馬良才吧?對,就是你家主人的姐夫,很好的一個人,吹吹,拉拉,寫寫,畫畫,樣樣都能拿起來,當著小學校長,挺好的一個美差,人民教師,誰不尊敬?可他偏要辭職去給西門金龍當副手。被縣教育局不知哪個領導批評了幾句,回家後心情鬱悶,喝了幾杯酒,說要出去撒尿,站起來,身體晃晃,一頭栽倒,就這樣死了。嗨,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們狗,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我的大哥說,怎麼,他們沒把這消息告訴你家主人嗎?

  我的男主人,最近勾搭上了一個年輕姑娘,你猜是誰?就是三姐家主人的妹妹,回來要跟這一位,我用下巴指指在大院裡手扶杏樹與互助說話的合作,悄聲說,離婚,這一位,差不多瘋了,這幾天剛緩過點勁兒來,你看她今天這模樣,是專門回來斷那藍解放的後路的。

  唁,果然是家家都有難念的經,狗大哥說,咱們當狗的,只能聽主人調遣,為主人服務,這些麻煩事兒,不歸我們管。你等著,我去叫老二,咱們哥仨好好聚聚。

  何必大哥親自去跑,我說,咱們狗類,不都有千里傳音的本事嗎?我仰起脖子,正要嗥叫,就聽到大哥說,不必叫了,你二哥,已經來了。

  我看到,從西方向,來了我的二哥和它家的女主人寶鳳。狗二哥在前,寶鳳在後。寶鳳的身後,跟著一個身材瘦高的男孩。改革的氣味從我記憶中浮上來,這小子,長得可真高。有人說我們狗眼看人低,呸,那是放屁。在我們眼裡,高的自然高,低的必然低。

  我大哥高聲喊叫著:老二,你看看這是誰?——二哥,我大聲叫著,跑著迎上去。我二哥是一條更多地繼承了父親基因的黑狗,它的面相與我有幾分像,但身體比我小得多。我們哥仨,擁擠在一起,碰碰撞撞,磨磨蹭蹭,表達我們久別重逢後的愉快心情。鬧過一陣之後,它們問起狗三姐,我說三姐很好,生了三匹小犬,賣了很好的價錢,給主人家創匯增收。我向它們,問起狗媽媽的情況,它們沉默一會兒,抬起淚汪汪的眼睛,對我說:媽媽是無疾而終,壽盡而亡,而且死後屍身得以保全,老主人藍臉,親手釘了一個木板箱子,把我們的狗娘,安葬在他那塊寶貴的土地上,這已經是非常高的禮遇了。

  我們哥仨的親熱勁,引起了寶鳳的注意。她有些吃驚地看著我,我想大概是我的身體過於龐大和我的面相過於威猛而讓她心中驚悸吧。「你是狗小四嗎?」她說,「你怎麼能長這麼大呢?當初你可是一個小落子啊。」

  她在注意我的時候,我也在注意她。輪回四世之後,西門鬧的記憶雖然沒有消逝,但已經被無數的後來事鎮壓在底層,我生怕一旦折騰起這些久遠的往事,會把大腦搞亂,弄不好會得精神分裂症。世事猶如書籍,一頁頁被翻過去。人要向前看,少翻歷史舊賬;狗也要與時俱進,面對現實生活。在過去的歷史冊頁上,我是她的父親,她是我的女兒;在眼前的現實生活中,我只能是一條狗,而她則是我的狗兄弟的主人和我的主人的異父同母的姊妹。她面色灰白,頭髮雖然沒白但枯槁猶如牆頭上的霜後草。她身穿黑衣,鞋面上裱著白布。她為馬良才戴孝,身上散發著與死者打過交道的陰鬱氣味。在我所有的記憶中,她都是鬱鬱寡歡,臉色蒼白,很少有笑容,偶爾有一笑,那也如從雪地上反射的光,淒涼而冷冽,令人過目難忘。在她的身後,那小子,馬改革,繼承了馬良才的瘦高身材。他幼年時臉蛋渾圓,又白又胖,現在卻長臉乾癟,兩扇耳朵向兩邊招展著。他不過十歲出頭,但頭上竟有了許多的白髮。他穿著藍色短褲、白色短袖襯衫——西門屯小學的校服——腳上一雙白色膠鞋,雙手捧著一個綠色塑料盆子,盆子裡是鮮豔欲滴的紫紅色櫻桃。

  我在兩個狗哥哥的帶領下,在屯子裡轉了一圈,儘管我少小離家,除了西門家大院之外,對屯子並無多少印象,但這裡畢竟是生我養我的地方,就像莫言那小子在一篇文章裡寫的那樣「故鄉是血地」,因此,在走街觀屯的過程中,我還是心懷感動。我看到了一些似曾相識的臉,嗅到了許多當年沒有的氣味,也遺失了許多當年的氣味。當年,屯子裡最濃郁的牛的氣味、騾馬的氣味消失殆盡,而許多人家院裡都散發出濃重的生銹鋼鐵的氣味,由此我知道,人民公社時期夢寐以求的農業機械化,竟在分田單幹之後實現了。我感到屯子裡籠罩著大變動之前的興奮和惶惶不安的氛圍,人們的臉上,都閃爍著古怪的神情,仿佛有大事件馬上就要發生。

  在遊屯的過程中,我們遇到了許多狗。它們都熱烈地與老大和老二打招呼,並向我投來敬畏的眼神。我的兩位狗哥也得意洋洋地向它們炫耀著:這是我們的四弟,現居縣城,是縣城狗協會的會長,管轄著一萬多條狗呢!我的狗哥哥,真能忽悠,它們把縣城的狗數目,擴大了十倍有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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