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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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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請求下,二位狗兄弟帶著我去拜謁了我們狗娘的墳墓。我知道我此行的目的不單純是為了拜謁母墳,而是有許多難以對它們言說的歷史情緒。從西門鬧到西門驢,從西門驢到西門牛,從西門牛到西門豬,從西門豬到西門狗,這塊猶如大海中孤島的土地,都與我有著千絲萬縷的血肉關係。我看到屯東這一片土地已經遍植天桃,我想如果早來一個月這裡就是一片桃花的海洋。現在,桃葉黃綠,枝條上接著一串串的毛桃。藍臉的一畝六分地,依然頑強地表現著個性,在兩邊桃林的夾峙下,地裡那些莊稼顯得既弱小又倔強。他種植的竟然是幾近絕跡的一種莊稼,我從記憶深處,才搜索到這種莊稼的名字和有關知識。這是糝子,抗旱抗澇耐貧瘠,其生命力之頑強不遜野草。在人們飽食肥饜的時代,這種粗糙的糧食,也許會成為救命的良藥。 在狗娘的墳墓前,我們哥仨默立片刻,然後仰天長吠,表達我們的哀思。所謂墳墓,也不過是筐大的一個土疙瘩而已,即使這土疙瘩上,也生長著糝苗。在我們狗娘的墳墓旁邊,一字兒排列有三個土疙瘩。我的大哥指指近前這個土疙瘩說:聽說這裡埋著一頭豬,是一頭作惡多端的豬,也是一頭捨己為人的豬。你家小主人和你二哥家小主人,還有屯裡的十幾個孩子,都是它從冰窟窿裡叼上來的。孩子得救了,但這頭豬卻獻出了生命。遠處那兩個土疙瘩,我二哥說,聽說一個是牛的墳墓,一個是驢的墳墓,也有人說墳裡根本沒有什麼,驢墳裡只有一只用木頭雕成的驢蹄子,牛墳裡只有一根牛韁繩。這都是非常久遠的事情了,我們也不得其詳。 在這塊地的盡頭,修著一個真正的墳墓。墳包饅頭狀,用白石砌成,水泥抹縫,墳前是座大理石墓碑,墓碑上刻著隸體大字:先考西門公鬧及夫人白氏之墓。目睹眼前景物,我不由怦然心動,無限的悲涼湧上心頭,人的眼淚,從狗眼裡滾滾湧出。狗老大和狗老二用爪子拍著我的肩膀問:四弟,你為何如此傷心?我搖搖頭,甩幹眼淚,說:沒什麼,不過是想起了一個朋友。我的狗大哥說:這是西門金龍當書記之後的第二年,為他的生身父親修立的。其實,墳裡只埋著白氏和西門鬧的一個牌位,至於西門鬧的屍骨,抱歉,早被我們那些饑餓的先輩們給吃掉了。 我繞著西門鬧和白氏的墳墓轉了三圈,然後,蹺起一條後腿,將一泡百感交集的狗尿,撒在了他們的墓碑上。 狗二哥大驚失色地說:小四,你好大的膽子,這要讓西門金龍知道了,非用土槍崩了你不可! 我苦笑一聲,說:那就讓他來崩了我吧,但願他崩了我之後,能把我的屍體,也埋在這塊土地上…… 狗老大和狗老二交換了一下眼神,幾乎是齊聲說:四弟,我們還是回家吧,這塊地裡冤魂太多,邪氣太重,萬一中了邪,就比感冒嚴重。說完,它們就擁著我,跑出了這塊土地。從這時起,我就知道了自己的最終歸宿。雖然我生活在縣城,但死後,一定要埋在這塊土地上。 我們哥仨前腳踏進西門家大院,西門金龍的兒子西門歡後腳就跟著進來了。我辨別出了他的氣味,儘管他身上沾染著那麼濃烈的魚腥味和淤泥味。他赤裸著上身,赤著腳,下身只穿著一條尼龍彈力短褲,一件名牌T恤胡亂地搭在肩頭,手裡拎著一串白鱗小魚。一塊相當高級的手錶,在他腕子上閃爍光彩。這小子一眼就看到了我,扔掉手中的東西就要往我身上撲。他顯然是想騎在我身上,但一匹有尊嚴的狗,怎會被人騎在胯下?我一閃身,躲開了他。 他的母親互助,從正房裡跑出來,急吼吼地喊著: 「歡歡,你跑到哪裡去了?你怎麼才回來?不是早跟你說過,小姨和開放哥哥要回來嗎?」 「我捉魚去了,」他撿起地下那串小魚,用一種與他的年齡不相吻合的腔調說,「這麼尊貴的客人來了,沒有魚,怎麼可以?」 「嗨,你這孩子,」互助撿拾著西門歡扔在地上的衣服說,「弄這兩條小貓魚,給誰吃?」互助用手拂著西門歡頭上的泥沙和魚鱗,突然想起似的問,「歡歡,你的鞋呢?」 西門歡笑著說:「實不相瞞,媽媽大人,鞋子,換魚了。」 「哎喲,你這個敗家子啊!」互助尖叫著,「那是你爸爸托人從上海給你帶來的,那是『耐克』啊,一千多塊錢啊,你就給我換來這麼兩條小貓魚?」 「媽媽,不止兩條,」西門歡認真數著柳條上的魚,說,「九條呢,你怎麼能說是兩條呢?」 「你們都看看,俺這傻兒子啊,」互助從西門歡手裡把那串小魚奪過來,舉著,對湧出屋來的眾人說,「一大早就下了河,說是要捉魚待客,弄了半天,弄來這麼一串小魚兒,還是用一雙新『耐克』鞋跟人家換的,你說他傻不傻啊?」互助虛張聲勢地用那串小魚抽了一下西門歡的肩膀,說,「跟誰換的?快給我換回來去!」 「媽媽,」西門歡乜斜著有點鬥雞的小眼說,「男子漢大丈夫,怎能說話不算數呢?不就是一雙破鞋嗎?再買雙就是了,反正我爸爸有的是錢!」 「小混蛋,你給我住嘴!」互助道,「胡說八道,你爸爸有什麼錢?」 「我爸爸沒有錢誰有錢?」西門歡斜著眼說,「我爸爸是大富翁,天下首富!」 「你就吹吧,你就傻吧!」互助道,「等你爸爸回來,看他不揍爛你的屁股!」 「怎麼回事?」西門金龍從卡迪拉克轎車裡一鑽出來就這樣喊叫,轎車沉穩無聲地往前滑去。他一身休閒打扮,頭皮和腮幫子都刮得烏青,肚子微微前凸,手裡提著一個長方形的「大哥大」,完全是一副大老闆的氣派。聽完互助的述說後,他拍拍兒子的頭,說:「從經濟上說呢,用一雙價值千元的『耐克』鞋,換九條小貓魚,是愚蠢的行為;從道義上講呢,為了招待尊貴的客人,不惜用千金之鞋換魚,又是英雄好漢的行為。就這件事本身,我不表揚你,也不批評你。我要表揚你的是,」金龍用力拍了一掌兒子的肩膀,說,「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換了就是換了,不能反悔!」 「怎麼樣?」西門歡得意地對互助說著,揚起那串小魚兒,高叫著,「奶奶,拿魚,給貴客熬魚湯!」 「你就慣他吧,這樣下去,怎麼得了?」互助看了金龍一眼,低聲嘟噥著,轉而又扯住兒子的胳膊,「小老祖宗,快回家換件衣服,這個樣子,怎麼見客……」 「雄偉!」西門金龍在進入正房之前注意到了我,伸出拇指,對我發出讚語,然後他便與已經走出門迎接他的人們一一打招呼。他表揚了你的兒子,「開放賢侄,一看這頭角,就不是等閒之輩,你爸爸當縣長,你要當省長!」他安撫了馬改革,「小夥子,直起腰杆來,不用怕不用愁,有大舅吃的,就有你吃的。」他對寶鳳說,「不要折磨自己了,人死不能複生。要說難過,我也難過,他這一死,如同砍去我的一條胳膊。」他對著兩家父母點頭示意。他對你妻子說,「弟妹,我要好好敬你幾杯!那天中午,為慶祝我們的建設計劃通過論證,我在天官樓大擺慶功宴席,讓解放一人受了大委屈。洪泰嶽這老東西,真是頑固得可愛,這次被拘留了,但願他能長點見識。」 席間,你妻子不冷不熱,保持著副縣長太太的尊嚴;西門金龍敬酒布菜,表現著實際的家長熱情。最活躍的還是西門歡,他對酒桌上這一套,顯然是非常精通,西門金龍不怎麼管他,他便益發猖狂起來。他為自己倒了一杯酒,又給開放倒了一杯酒,硬著舌頭說: 「開放哥們兒,喝了這……這杯酒,我有一事與你相商……」 你兒子看看你妻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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