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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部 狗精神 第四十七章 逞英雄寵兒擊名表 挽殘局棄婦還故鄉

  你妻子穿著一件淹沒腳踝的紫紅色長裙,端坐在你那輛桑塔納轎車的副駕駛座位上。一股刺鼻的樟腦球味兒,從那件裙子上源源不斷地揮發出來。長裙的前胸和後背上綴滿耀眼的圓形亮片,這使我聯想到,只要把她扔到河裡,她馬上就會變成一條魚。她頭髮上噴了摩絲,臉上抹了脂粉,自得如同石灰的臉與褐色的脖子對比鮮明,使她的臉仿佛戴了一個面具。她脖子上戴著一條金項鍊,手上戴著兩個金戒指,儼然一個珠光寶氣的貴婦。司機小胡起初耷拉著長臉,直到你妻子塞給他一條香煙,他的臉才變圓。

  我與你兒子坐在後排座位上。在我們身體周圍,堆積著十幾個花花綠綠的盒子,盒子裡有酒,有茶,有糕點,有布料。這是我乘坐西門金龍的吉普車進入縣城之後第一次返回西門屯。當時我是一條出生三個多月的小犬,現在我是一條飽經滄桑的大狗。我心情激動,兩隻眼睛忙不過來地看著車窗外的風景。公路筆直寬闊;路旁花樹蔥蘢;路上車輛稀少;小胡開車賊猛。小車像插上翅膀一樣飛起來了。我感到不是小車插上翅膀飛起來而是我肋問生出雙翅飛起來了。我看到道旁的花木紛紛向後倒去,又紛紛往下落去,我感到公路像一道黑色的牆壁緩緩地豎了起來,路邊的大河也跟著豎了起來。我們就沿著那直通天際的黑色道路往上爬行,而身邊的大河之水猶如巨大瀑布飛瀉而下……

  相對於我的興奮和狂想,你兒子則表現得極為鎮靜。他手捧著一個遊戲機,在我旁邊,聚精會神地玩著「俄羅斯方塊」遊戲。他的牙齒咬著下唇,雙手的大拇指靈巧地撳著按鍵,每當出現一個失誤,他就會煩惱地跺一下腳,嘴巴裡「噗」地噴出一口氣。

  這是你妻子第一次打著你的旗號調用你的公務車還鄉,往常裡她總是乘坐公共汽車或是騎著自行車馱著你兒子還鄉。這是你妻子第一次豔妝華服像個官太太一樣還鄉,往常裡她總是灰頭土臉、穿著濺滿油星子的舊衣還鄉。這是你妻子第一次攜帶貴重禮物還鄉,往常裡她總是帶著幾斤現炸出來的油條還鄉。這是你妻子第一次帶著我還鄉,往常裡她總是把我鎖在院子裡讓我看守家門。自從我為她揪出了你的小情人龐春苗後,她對我的態度明顯好轉,或者說,她對我的重視程度明顯加強。現在,她經常對著我絮絮叨叨講她的心事,把我當成了一個可以盛放她那些語言垃圾的塑料大桶。她不僅僅把我當成了傾訴對象,還把我當成了她的狗頭軍師。她經常猶豫不定地問我:

  「狗啊,你說我該怎麼辦?」

  「狗啊,你說她會離開他嗎?」

  「狗啊,你說他這次去濟南開會,她會不會去找他?」

  「狗啊,你說他是不是根本沒去濟南開會,而是帶著她躲到什麼地方去肉麻?」

  「狗啊,你說是不是真有那樣的女人,沒有男人肉麻她就活不下去?」

  對這些連篇累牘的問題,我全部以沉默對之,我只能以沉默對之。我默默地注視著她,心思隨著她提出的問題大幅度地跳躍著,時而飛上天堂,時而墜入地獄。

  「狗啊,你給評評理,是他的不對,還是我的不對?」她坐著一個小方凳,背靠著廚房的案板,在一塊長方形的磨石上,磨著那些生銹的菜刀、鍋鏟和剪刀,她好像要借著這個與我傾心交談的機會,讓家裡所有的鐵器重放光芒,她說,「我是沒有她年輕,是沒有她漂亮,可我也是從年輕時走過來的,也是從漂亮時走過來的,你說對不對?再說了,我不年輕,我不漂亮,他呢?他不是一樣嗎?他即便年輕時也沒漂亮過啊,他那半邊藍臉,半夜裡一開燈,嚇得我直打哆嗦啊,狗,狗,要不是被西門金龍那流氓壞了名譽,我怎麼肯嫁給他?狗啊,我這輩子就毀在他們哥倆手裡了……」她說到動情處,眼淚跳出眼眶,落在胸襟上,「現在,我老了,我醜了,他升官了,他發達了,就想扔掉我,像扔掉破鞋爛襪子一樣,狗,你說,天理何在?良心何在?」她奮力地磨著刀,斷斷續續地說,「我要挺起來!我要硬起來!我要把自己身上的鏽磨去,像這把刀一樣,放出光來!」她用指甲蓋兒試試刀鋒,刀刃在指甲上留下白色的痕跡,此物已成利器,她說,「明天我們回老家去,狗,你也去,我們用他的車,十幾年來,我從來不用他的車,不占公家一丁點便宜,維護了他的好名聲,他的群眾威信,有一半是我幫他樹起來的。狗啊,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咱們不忍了,咱們也像那些當官家的女人一樣抖擻起來,讓人們知道,藍解放有太太,藍解放的太太也能上得台盤……」

  轎車越過新修的財富大橋駛入西門屯,當年那座低矮的小石橋被廢棄在新橋的右側,一群光屁股的男孩子,站在那小石橋上,變換著姿勢,接二連三地、撲通撲通地跳到紮到跌到河裡,激起濺起砸起一簇簇一串串一片片水花兒。這時,你兒子才停下了手底的遊戲,從車窗望出去,臉上出現羡慕的神情。你妻子對你兒子說:

  「開放,你大姨家歡歡在那裡。」

  我模模糊糊地回憶起歡歡和改革那兩張小臉。歡歡的小臉幹于巴巴、乾乾淨淨,改革的小臉白白胖胖,但嘴唇上總是沾著鼻涕。他們倆幼時的氣味還儲存在我的記憶裡。我回憶著他們的氣味時,與八年前的西門屯有關的數千種氣味便如一條氣味的大河,洶湧而來。

  「這麼大了,還光著屁股玩。」你兒子嘟噥著,不知是鄙視還是羡慕。

  「待會到了家,嘴巴要甜,要有禮貌,」你妻子說,「要讓爺爺奶奶、姥姥姥爺高興,要讓親戚朋友佩服。」

  「你弄點蜂蜜抹到我嘴上好了!」

  「這孩子,你就氣我吧,」你妻子說,「那幾罐蜂蜜,就是給你爺爺奶奶、姥姥姥爺的,你親手交給他們,就說是你為他們買的。」

  「我哪裡有錢?」你兒子賭氣般地說,「說了他們也不信。」

  在你妻子與你兒子的拌嘴聲中,轎車駛上大街,街道兩邊那些八十年代初期新建的、整齊劃一如軍營的紅磚瓦房牆上,都用白色石灰刷上了大大的「拆」字,舊村的南邊田野裡,挖土機隆隆地響著,兩台起重機,高舉著橘黃色的巨臂,靜靜地等待著。西門新村的建設已經開工。

  轎車停在古舊的西門家大院門前。小胡按響了喇叭,立即從院子裡湧出了一群人。我嗅到了他們的氣味看到了他們的臉。他們的氣味裡都添加了陳舊的信息,他們的身上都增添了脂肪,他們的臉都增添了皺紋,藍臉的藍臉,迎春的棕臉,黃瞳的黃臉,秋香的白臉,互助的紅臉。

  你妻子沒有急於下車,等待著司機小胡轉過來為她打開車門。她撩著裙子下車,因不習慣高跟鞋幾乎跌倒。我看出她極力地保持著身體的平衡,藉以掩飾左臀的缺失。我看到她的左臀已鼓脹,散發著海綿的氣味。為了這次意義非凡的還鄉她可是煞費了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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