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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豬撒歡 第三十三章 豬十六思舊探故里 洪泰嶽大醉鬧酒場 「日月如梭,光陰似箭」,我在這荒無人煙的沙洲上充當豬王不覺已是第五個年頭。 起初,我試圖在沙洲上推行一夫一妻制,我原想這體現了人類文明的改革會引起一片歡呼,但沒想到卻遭到了強烈的反對。不但母豬們反對,連那些分明佔便宜的公豬,竟然也嘟嘟噥噥地表示不滿。為此我困惑不解,去向刁小三問疑,它趴在我們特意為它搭建的能夠遮風擋雨的草棚裡,冷冷地說: 「你可以不當王,但當了王就必須按規矩辦事。」 我只好默認這殘酷無情的叢林規矩,閉著眼,想像著小花豬,想像著蝴蝶迷,想像著一匹形象模糊的母驢,甚至想像著幾個更加模糊的女人的影子,與那些母野豬胡亂地交配。能逃脫儘量逃脫,能偷工減料儘量地偷工減料,但就是這樣,幾年下來,沙洲上也多出了幾十隻五彩斑斕的雜種,它們有的毛色金黃,有的毛色青黑,有的身上佈滿斑點,如同那些經常在你們的電視廣告裡露面的斑點狗。這幫雜種大致還保持著野豬的身體特徵,但智慧明顯地比它們的母親高了一個層次。隨著這批雜種的長大,我已經無法完成如此繁重的交配。每到母豬的發情期我便與它們玩起蒸發遊戲。豬王不在,欲火中燒的母豬們只好降格以求。於是,幾乎所有的公豬都得到了交配的機會。出生的後代更加形形色色:有的如羊,有的似狗,有的像猞猁,最可怕的是,有一頭雜種母豬,竟然生出了一隻鼻子長長、仿佛小象的怪物。 1981年4月,正是杏花盛開、母豬發情的時期,我從大河分汊處游到了南岸。河水上層溫暖,下層冰涼。在上層溫水與下層涼水的交匯處,有一群群的回游魚類溯流而上,它們那種為了返回母河、不怕艱難險阻、不畏流血犧牲、勇往直前的精神讓我深受震動,我佇立淺灘,看著它們努力擺動尾鰭、奮勇前行的灰白色身影,沉思良久。 往年裡玩蒸發,從沒離開過沙洲。沙洲上草木繁茂、在東南部還有一道隆起的沙嶺,沙嶺上生長著數萬株碗口粗的馬尾松樹,松樹下生長著茂密的灌木,要找個藏身之地,實在是易如抬爪。但今年,我突發奇想——其實也不是奇想而是一種迫切的內心需要,我感到我必須回一趟杏園豬場,回一趟西門屯,仿佛是要去赴一個多年前就確定了的、不容更改的約會。 與母豬小花結伴逃離豬場算來已將近四年,但即便是蒙上眼睛我也可以回到杏園豬場,因為暖洋洋的西風裡有杏花的香氣,因為那裡畢竟是我的故鄉。我沿著河堤頂部那條雖然狹窄但十分平坦的道路西行。河堤的南邊是廣闊的原野,河堤的北邊是連綿起伏的紅柳叢。河堤兩邊的斜坡上,生長著枯瘦的紫穗槐,紫穗槐上爬滿瘋狂的瓜蔞藤蔓,藤蔓上白花簇簇,散發著類似丁香的沉悶香氣。 月亮當然很好,但與我對你重墨濃彩地描繪過的那兩個月亮相比,這一晚上的月亮高高在上,顯得有點心不在焉。它不再降低高度、變化顏色陪伴我,追逐我,而像一個坐在高轅的馬車上、頭上戴著插滿羽毛的帽子、臉上罩著潔白的面紗、匆匆趕路的貴婦。 到達藍臉那一畝六分頑固土地時,我立住了追趕著月亮匆匆西行的蹄爪。我向南看,看到藍臉土地兩側西門屯大隊的土地裡,栽滿葉片肥大的桑樹,桑樹下,有幾個借著月亮採桑的女人。這情景讓我心中一動,我知道毛澤東之後的農村,已經發生了變化。藍臉的土地上,種植的依然是麥子,依然是那古老的品種。兩側土地裡的桑樹發達的根系顯然霸去了他土地的營養,起碼有四壟麥子受到了明顯的影響:低矮纖弱,麥穗瘦小如蒼蠅。這很可能又是洪泰岳整治藍臉的陰招,看你單幹戶如何抵擋。我看到,月亮下,桑樹旁,一條人影在晃蕩。他深挖溝,光脊樑,誓與人民公社爭短長。他在自家土地與生產大隊的桑樹問,挖出了一條窄而深的溝,許多黃色的桑根被他用鋒利的鐵鍬斬斷。這件事,似乎非同尋常。在自家土地上挖溝,原本無可厚非,但斬斷生產隊的樹根,又有破壞集體財產之嫌。我遙遠地看著老藍臉黑熊般笨拙的身體和莽撞的動作,心中一時茫然。如果等兩邊的桑樹長成參天大樹,單幹戶藍臉的土地就會成為不毛之地。很快我就知道,我的判斷全是錯誤。此時,生產大隊已經土崩瓦解,人民公社已經名存實亡。農村改革已進入分田到戶階段。藍臉土地兩側的土地,已經分到了個人名下,植桑還是種糧,完全由個人做主。 我的腿把我帶到杏園豬場,杏樹猶在,但豬舍已經蕩然無存。雖然沒有了標誌物,但我一眼就看見了那棵歪脖子老杏樹。杏樹的周圍,立起了一圈保護的木柵欄,柵欄上釘著一塊牌子,牌子上寫著「朱絲金杏」。看到這牌子我就想起了刁小三的熱血澆灌這杏樹根的情景。沒有它的血,杏子裡就不會有血絲;沒有它的血,這棵樹上的杏子就不會成為果中珍品,每年都被縣政府高價收購。而且,我後來還知道,這棵樹上的杏子,使代替洪泰嶽擔任了大隊黨支部書記的金龍,與縣裡、市里的領導建立了親密關係,為他後來的發達富貴鋪平了道路。我當然也看到了那棵曾把樹杈垂到我的圈舍裡的老杏樹,儘管我的圈舍已經不存在。當年我趴著睡覺或者想入非非的地方,現在種植著落花生。我猛地站立起來,前爪扶住那兩條我當年幾乎每天都扶的樹權。這動作,讓我分明地感受到,我的身體比當年龐大了,笨重了,由於長期不做人立狀,這一技巧,也明顯地生疏了。總之,這天晚上,我在杏園裡徘徊遊蕩,故地重遊,心中不時湧起懷舊情緒,而這種情緒,說明我已經進入了中年。是的,作為一頭豬,可以說我已經飽經滄桑。 我發現,當年的兩排供飼養員工作和居住的房屋,已經改成了養蠶房。我看到養蠶房裡電燈明亮,知道國家的電流通到了西門屯。我看到在那層層疊疊的蠶架前,白髮蒼蒼的西門白氏在彎腰工作。她端著用剝了皮的紅柳枝條編成的畚箕,畚箕裡盛著肥厚的桑葉。她將桑葉灑向白花花的蠶床,立刻便有細雨般的聲音響起。我看到你們結婚的洞房也改成了蠶房,這說明,你們此時都已經有了新的住處。 我沿著屯中那條拓寬了一倍、並鋪敷了瀝青路面的道路西行。街道兩邊那些低矮的泥牆草屋不見了,一排排同樣高度、同樣寬度、整齊劃一的紅瓦房出現了。在路北邊一座二層小樓前的一片空地上,大約有一百餘人,多半是老婆孩子,圍著一台二十一英寸的日本產松下牌電視機,觀看一部電視連續劇《大西洋底來的人》。那是一個手指和腳趾間生有蹼膜的英俊青年的神奇故事。他能夠像鯊魚一樣在水中優雅地游泳。我看到西門屯的老婆孩子聚精會神地盯著那小小熒屏,並不時地發出「嘖嘖」的感歎聲。電視機安放在一張紫紅色的方凳上。方凳安放在一張方桌上。方桌旁坐著一個頭髮花白的老頭,胳膊上套著一個紅色的、寫著「治安」字樣的袖標,雙手拄著一根細長的木棍,面對著觀眾,目光犀利,仿佛一個監考的老教師。我當時不知道他是誰—— 「伍方,富農伍元的大哥,原國民黨第五十四軍軍部電臺上校台長,1947年被俘,解放後以歷史反革命罪被判無期徒刑,發配大西北勞改,不久前被釋放回家,因年老失去勞動能力,家中又無親屬照顧,享受『五保戶』待遇,並每月從縣民政部門領取十五元生活補助……」我插言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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