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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連續幾天來大頭兒的講述猶如開閘之水滔滔不絕,他敘述中的事件,似真似幻,使我半夢半醒,跟隨著他,時而下地獄,時而入水府,暈頭轉向,眼花繚亂,偶有一點自己的想法但立即又被他的語言纏住,猶如被水草纏住手足,我已經成為他的敘述的俘虜,為了不當俘虜,我終於抓住一個機會,講說這伍方的來龍去脈,使故事向現實靠攏。大頭兒憤怒地跳上桌子,用穿著小皮鞋的腳跺著桌面。住嘴!他從開襠褲裡掏出那根好像生來就沒有包皮的、與他的年齡顯然不相稱的粗大而醜陋的雞巴,對著我噴灑。他的尿裡有一股濃烈的維生素B的香氣,尿液射進我的嘴,嗆得我連連咳嗽,我感到剛剛有些清醒的頭腦又蒙了。你閉嘴,聽我說,還不到你說話的時候,有你說話的時候。他的神情既像童稚又像歷經滄桑的老人。他讓我想到了《西遊記》中的小妖紅孩兒——那小子嘴巴一努,便有烈焰噴出——又讓我想起了《封神演義》中大鬧龍宮的少年英雄哪吒——那小子腳踩風火輪,手持點金槍,肩膀一晃,便生出三個頭顱六條胳膊——我還想到了金庸的《天龍八部》中的那個九十多歲了還面如少年的天山童佬,那小老太太的雙腳一跺,就蹦到參天大樹的頂梢上,像鳥一樣地吹口哨。我還想到我的朋友莫言的小說《養豬記》中那頭神通廣大的公豬——

  老子就是那頭豬——大頭嬰兒回到他的座位上,氣勢洶洶但又頗為得意地說。我後來當然知道那老頭兒是富農伍元的哥哥伍方,我還知道已經接任了大隊黨支部書記的金龍安排他在大隊辦公室看守電話並負責每天晚上把全屯唯一的那台彩色電視機搬出來供社員們觀看。我還知道退休的洪泰嶽對此事甚為不滿,找到金龍理論。洪泰嶽披著褂子,趿著鞋子,有幾分落魄江湖的樣子——據說他自從卸任黨支部書記後就是這模樣。當然不是他自願交班讓賢,是公社黨委以年齡為由逼他卸任。此時的公社黨委書記是誰?是龐虎的女兒龐抗美,全縣最年輕的黨委書記,一顆燦爛的政治新星。我們後邊還有許多講到她的機會。據說洪泰嶽沾著八分酒到了大隊部——就是眼前這棟新蓋的二層小樓——負責看門的伍方對著他點頭哈腰,好像偽保長見到了日本軍官。他用鼻子輕蔑地哼了幾聲,昂首挺胸進了樓,據說他指著坐在樓下大門口那個忠於職守的看門人的光禿禿的頭頂,怒斥金龍:

  「爺們兒,你這是嚴重的政治錯誤!那是個什麼人?國民黨的上校台長,本該槍斃他二十次,留他一條狗命,就是寬大處理。可是你,竟然讓他享受『五保』,你的階級立場,站到哪裡去了?」

  據說,金龍掏出一支相當高級的進口香煙,用一個仿佛純金打造的、燃燒丁烷的打火機點燃,然後,把點燃後的香煙插到洪泰嶽嘴巴裡,好像他是一個雙手殘廢不能自己點煙的人。金龍將洪泰嶽按坐在那張當時還很少見的旋轉皮椅上,而他自己,則一抬屁股坐在辦公桌上。他說,洪大叔,我是您親手培養起來的,是您的接班人。無論什麼事,我都想按您的老路走。但世道變了,或者說時代變了。讓伍方享受「五保戶」待遇,這是縣裡的決定。他不但享受「五保戶」的待遇,他每月還可以從民政部門領取十五元生活補助金。爺們兒,您氣吧?但我告訴您千萬別氣,這是國家政策。您氣也沒用。據說洪泰嶽氣勢洶洶地說:那我們革命幾十年不是白革了嗎?金龍跳下桌子,把那轉椅撥動半圈,讓洪泰嶽的臉對著窗戶外邊被燦爛的陽光照亮的一片嶄新的紅瓦房頂,說:爺們兒,這話可千萬別出去說。共產黨鬧革命,其目的並不是為了推翻國民黨,打跑蔣介石,共產黨領導人民鬧革命的根本目的是為了讓老百姓過上豐衣足食的好日子。國民黨蔣介石擋了共產黨的路,所以才被打倒。所以,爺們兒,咱們都是老百姓,別想那麼多,誰能讓咱過得更好咱就擁護誰。據說洪泰嶽怒道:你這是胡說,你這是修正主義!我要到省裡去告你!據說金龍嬉笑著說:爺們兒,省裡哪有閒工夫管咱們這一級的破事?依我看,只要缺不了您的酒喝,少不了您的肉吃,缺不了您的錢花,您就不要發牢騷、管閒事了。據說洪泰嶽執拗地說:不行,這是路線問題,中央肯定出了修正主義。您就睜大眼睛看著吧,這一切,才是剛剛開了頭,接下來的變化,很可能就像毛主席詩歌裡說的那樣,是「天翻地覆慨而慷」呢!

  我在圍觀電視的人群後待了約有十分鐘時間便往西跑去,你知道我要去的地方在哪裡。我沒敢沿著道路前進,我知道咬死許寶的事情早已使我名揚高密東北鄉,如果讓他們看到我的身影必將有一場大亂。不是我鬥不過他們,我是怕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傷害了無辜;不是我怕他們,而是我怕麻煩。我沿著道路南側那排房屋的陰影西行,很快到達西門家大院。

  大門敞開,院子裡那棵老杏樹猶在且繁花似錦,花香溢出牆外。我隱身在門側的陰影裡,看到杏樹下擺開了八張蒙著塑料布的方桌,一盞臨時拉出的電燈掛在杏樹杈上,把院子照耀得燦若白晝。桌旁圍坐著十幾個人。我認出了他們,都是當年的壞人。有偽保長餘五福,有叛徒張大壯,有地主田貴,有富農伍元……另外一張桌子邊上,坐著那個頭髮已經花白了的原治保主任楊七和孫家的兩個兄弟孫龍和孫虎。他們的桌子上已是杯盤狼藉,酒也都有了八分。後來我知道,楊七此時從事著販賣竹竿的事兒——他原本就不是個正經莊稼人——他把井岡山的毛竹用火車運到高密,再用汽車從高密運到西門屯,然後整批賣給正在籌建新學校的馬良才,這是一筆大生意。一下子就使楊七成了萬元戶。所以,他是以本屯首富的姿態坐在杏樹下喝酒的。他穿著一件灰色的西服,紮著一條大紅的領帶,挽著袖子,露出腕上的電子手錶。他原本瘦削的小臉上,腮上有兩坨疙瘩肉垂了下來。他從一個暗金色的進口美國煙盒裡掏出一支煙扔給正在啃醬豬蹄的孫龍,又掏出一支扔給正在用餐巾紙擦嘴的孫虎,然後捏扁空煙盒,對著東廂房喊叫:

  「老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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