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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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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密東北鄉與平度縣交界處,有一個名叫吳家沙嘴的河心洲把大河中分成兩股,一股流向東北方向,一股流向東南方向,繞了一個圈子後,二股水又在兩縣屯附近重新合流。這河心洲面積約有八平方公里,沙洲的歸屬,高密、平度屢起爭執,後來乾脆劃歸省軍區生產建設兵團,兵團在沙洲上建過養馬場,後建制撤銷,沙洲便淪為紅柳叢生、蘆葦沒人的荒涼之地。月亮載著毛澤東漂到此地,便猛然躍起,在紅柳叢上停頓了一下,然後便快速地飛升,抖落下來的河水如同一陣急雨。河水急劇分流,少數反應敏銳的水族順流而去,大部分卻因為慣性和離心力——其實還有月亮的物質引力和毛澤東的心理引力——徑直地飛起來,然後跌落在紅柳梢頭和蘆葦叢中。請你想像一下這情景吧:湍急的河水突然分成兩半,從這道中間的空隙裡,成群結隊的紅鯉魚、白鱔魚、黑蓋大鱉,以極其浪漫的姿態飛向月亮,但到達那個臨界點後,又被地球引力拉回,雖然是劃著亮閃閃的美麗弧線,但也是相當悲慘地跌落下來。多數被跌得鱗缺鰭斷、腮裂蓋碎,成為守候在那裡的狐狸和野豬的食物,只有極少數,依靠超強的體力和上乘的運氣,彈跳掙扎回到水裡,向東南或者往東北漂遊而去。 我因為身軀沉重再加上背負著小花,所以儘管也在那一瞬間騰空而起,但升到大約三米的高度便開始下降。彈性極其豐富的紅柳樹冠起到了很強的緩衝作用,使我們沒有受傷。對於那些狐狸來說,我們是龐然大物,它們吃不了我們;對於那些身體前部極其發達、屁股尖削的野豬來說,我們應該是它們的近親,它們不會吃同類。降落到這沙洲,我們是安全的。 因為得到食物極容易,因為食物的營養極其豐富,那些狐狸和野豬,都胖得不成體統。狐狸吃魚,本屬正常;但當我們看到十幾頭野豬在那裡吃魚時,心中頗感訝異。它們已經吃刁了嘴巴,只嚼魚腦,只吃魚籽,那些肥美的魚肉,連嗅也不嗅。 野豬們警惕地看著我們,漸漸地圍攏過來。它們都目露凶光,長長的獠牙在月亮下顯得慘白可怖。小花緊緊地貼著我的肚皮,我感受到它的身體在劇烈地顫抖。我攜著小花,後退著,後退著,儘量地不使它們成扇面包抄過來的隊形合攏。我清點著它們,九頭,一共九頭,有公有母,體重都在兩百斤左右,都是僵硬笨拙的長頭長嘴,都是尖削的狼耳朵,都是長長的鬃毛,都是油光閃閃的黑色,它們的營養狀況太好了,它們的身體都煥發著野性的力量。我體重五百斤,身體長大如一艘小船,從人、驢、牛轉世而來,有智慧有力氣,單打獨鬥,它們都不是我的對手,但要我同時對付它們九個,我必死無疑。我當時想的是,後退,後退,後退到水邊,我掩護,讓小花逃命去,然後,我再與它們鬥智鬥勇。它們吃了那麼多魚腦、魚卵,智力已經與狐狸接近。我的意圖自然瞞不了它們。我看到有兩頭野豬,從我的側翼,往後包抄過來,它們想在我退到河水之前就把包圍圈合攏。我猛然意識到,一味退讓,反而死路一條,必須大膽出擊,聲東擊西,撕開它們的包圍圈,到沙洲中心廣闊的地段去,學習毛澤東的遊擊戰術,調動它們,逐個擊破。我蹭了一下小花,向它傳達我的意圖。它悄聲說: 「大王,你自個跑吧,不要管我了。」 「那怎麼可以,」我說,「我們相依為命,情同兄妹,有我在就有你在。」 我對著正面逼來的那頭公豬猛然沖去,它倉惶後退,但我的身體突拐一彎,撞向了東南方向那頭母豬。它的頭與我的頭撞在一起,發出瓦罐破碎般的聲響,我看到它的身體翻滾到一丈遠的地方。包圍圈被撕開一個豁口,但我的後部,已經感受到它們咻咻的鼻息。我高叫一聲,向東南方向飛奔而去。但小花沒有跟上來。我急煞蹄,猛轉身,去接迎小花,但可憐的小花,親愛的小花,唯一願意追隨我的小花,忠心耿耿的小花,已被一頭兇悍的公豬咬住了屁股。小花的慘叫聲令月色如雪,我高聲吼叫著:「放開它——!」不顧一切地撲向那公豬。 「大王——快跑,不要管我——」小花大叫著。——聽我說到這裡,你難道一點都不感動嗎?你難道不覺得,我們,雖然是豬,但行為也很高尚嗎?——那傢伙咬著小花的屁股,連連地蠶食進去,小花的哭聲讓我幾近瘋狂,什麼幾近瘋狂,就是他媽的瘋狂了。但斜刺裡撲上來的兩頭公豬擋住了我解救小花的道路。我無法再講什麼戰略戰術,對準其中的一頭,猛撲上去。它不及躲閃,被我在脖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我感到牙齒穿透它堅韌的硬皮,觸及到了它的頸骨。它打了一個滾逃脫;我滿口都是腥臭的血和刺癢的鬃毛。當我咬住那廝的脖子時,另一頭豬在我的後腿上咬了一口。我像騾馬一樣將後腿猛往後踢——這是我當驢時學會的技巧——後腿蹬在它的腮幫子上。我調轉頭猛撲這廝,它吼叫著逃竄了。我後腿痛疼難忍,被那廝啃去了一塊皮,鮮血淋漓,但此時,我顧不上自己的腿,騰跳起來,帶著呼哨的風聲,撞向了那個咬我小花的壞種。我感到在我的猛烈撞擊下,那壞種的內臟都破碎了,它哼都沒有哼一聲就倒地死去。我的小花奄奄一息。我用前爪把它扶起來,它的腸子從被撕破的肚子裡禿嚕禿嚕地冒出來。我實在想不出辦法對付這些熱烘烘、滑溜溜、散發著腥氣的東西。我基本上是四肢無措。我感到心中痛疼,我說: 「小花,小花,我的小親疙瘩,我沒有保護好你……」 小花用力地睜開眼睛,眼光藍白陰涼,艱難地喘息著,嘴裡吐著血和泡沫,說: 「我不叫你大王……叫你大哥……行嗎?」 「叫吧,叫吧……」我哭著說, 「好妹妹,你是我最親的人……」 「大哥……我幸福……我真的好幸福……」說完,它就停止了呼吸,四腿繃直,猶如四根棍子。 「妹妹啊……」我哭泣著,站起來,抱著必死的決心,像烏江邊上的項羽,一步步逼向那些豬。 它們結成團體,驚慌但是有條不紊地退卻著,我猛然撲上去,它們就四散開來,把我圍在核心。我不講戰術,頭撞,口咬,鼻掀,肩撞,完全是拼命的打法,使它們個個受傷,我自己也傷痕累累。當我們轉戰到沙洲中間地帶,在軍馬場廢棄的那排瓦房的斷壁殘垣前,我看到在一個半截埋在泥土裡的石馬槽邊,坐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老刁,是你嗎?」我大聲喊叫著。 「老兄,我知道你會來的,」刁小三對我說罷,然後轉頭對著那些野豬,說,「我當不了你們的王,它,才是你們真正的王!」 那些野豬們猶豫了片刻,便齊齊地將兩個前爪跪在地上,嘴巴拱著地面喊叫: 「大王萬歲!萬萬歲!」 我本來還想說點什麼,但事情發展到如此地步,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我糊糊塗塗地就成了這沙洲上的野豬王,接受著野豬們的朝拜,而人間那個王,坐在月亮上,已經飛升到距離地球三十八萬公里遠的地方,龐大的月亮縮得只有一隻銀盤大,而人間之王的身影,即使用高倍的望遠鏡,也很難看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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