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生死疲勞 >  上一頁    下一頁
九七


  溝渠裡的水溫暖柔軟,泡在裡邊非常舒服。我本想泅渡溝渠之後走陸路,但下水之後改變了主意。溝渠裡的水從表面上看似乎凝滯不動,但下去後才知道,水以每分鐘起碼五米的速度往北流淌。北邊,就是那條滔滔的運糧大河,那條為滿清政府運送過糧米的大河,那些為皇帝的後妃們運載著荔枝樹的木船也曾在這大河上航行,溝渠裡的水就流向這條大河。河道兩側,曾經有拉纖的漢子們弓腰蹬腿,腿上的腓腸肌繃得像鋼鐵一樣硬,汗水滴落土地。「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這是毛澤東說的。「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這也是毛澤東說的。游泳在這樣溫暖的溝渠裡,因為水的流動和身體的浮力,所以毫不費力。只要輕輕劃動幾下前爪,我感到身體就像鯊魚一樣快速向前。我回頭看了一眼小花,小傢伙緊緊地跟隨著我,四條小腿在水裡緊著撲騰,仰著頭,小眼放光,鼻孔咻咻出氣。

  「怎麼樣啊,小花?」

  「大王……沒事……」因為與我對話它的鼻孔進了水,它打著噴嚏,有些腳爪混亂。

  我伸出一條前腿到它肚皮下,輕輕地往上挑著它,使它的身體大部分露出了水面。我說:「小傢伙,好樣的,咱們豬,都是天生的游泳健將,關鍵是,別緊張。為了不讓那些可惡的人發現我們的蹤跡,我決定,不走陸路走水路,你能堅持?」

  「大王,我能堅持……」小花豬氣喘吁吁地說。

  「好,來,爬到我的背上!」我對它說,它不肯,還逞強。我潛到它的身下,身體上浮,它已經騎在我的背上了。我說:「摟緊我,無論碰到什麼情況都不要松爪!」

  我馱著小花,沿著杏園豬場東側那條溝渠,進入運糧大河。大河向東流,波濤洶湧。西邊天際,火燒雲,彩雲變化多端,青龍白虎獅子野狗,雲縫中射出萬道霞光,照耀得河水一片輝煌。因為兩岸均有決口,河水已經明顯下落,河堤內側,兩邊露出淺灘,淺灘上茂密的紅毛柳子,柔軟的枝條都向著東方倒伏,顯示著被湍流衝擊過的痕跡。枝條和葉片上,掛著一層厚厚的泥沙。儘管水勢消退,但一旦進入其中,依然感到河水滔滔,氣勢浩大,驚心動魄。尤其是被半天火燒雲映照著的大河,其勢恢弘,不親歷者,如何能夠想像!

  我對你說,藍解放,想當年本豬那次大河之游,是高密東北鄉歷史上的一次壯舉。你小子當時在河的上游,對岸,為了保護你們那棉花加工廠不被河水淹沒,你們也都上河堤守護。我馱著小花順流東下,體驗著唐詩的博大意境。泛波中流。浪頭追逐著我們;我們被浪頭追逐;浪頭追逐著浪頭。大河啊,你何以有如此巨大的力量,你裹挾著泥沙,浮動著玉米、高梁、番薯的藤蔓,還有被連根拔出的大樹,奔向東海,一去不復返。你把我們杏園豬場的許多頭死豬擱淺在紅柳叢中,讓它們在那裡膨脹、腐爛、散發臭氣,看到它們,我更感到與小花的順流而下是對豬的超越、對丹毒的超越,也是對已經結束的毛澤東時代的超越。

  我知道莫言在他的小說《養豬記》裡描寫過那些被投擲到河裡順流而下的死豬。他寫道:

  一千多頭杏園豬場的死豬,排成浩蕩的隊伍,在水

  中腐敗著,膨脹著,爆炸著,被蛆蟲啃吃著,被大魚撕

  扯著,一刻也不停流,最終消逝在浩瀚東海的萬頃波濤

  之中,被吞食,被融解,轉化成種種物質,進入物質永

  生不滅的偉大循環之中……不能說這小子寫得不好,只能說這小子錯過了機會,如果他看到,我,豬王十六,馱著小花,在暗金色的河流中,逐浪而下的情景,他就不會去描寫死的,而會歌頌活的,歌頌我們,歌頌我!我就是生命力,是熱情,是自由,是愛,是地球上最美麗的生命奇觀。

  我們順流而下,迎著那輪農曆八月十六日的月亮,與你們結婚那天夜裡大不一樣的月亮。那晚上的月亮是從天上落下來的,這晚上的月亮是從河水中冒出來的。這月亮同樣是胖大豐滿,剛冒出水面時顏色血紅,仿佛從宇宙的陰道中分娩出來的赤子,哇哇地啼哭著,流淌著血水,使河水改變顏色。那月亮甜蜜而憂傷,是專為你們的婚禮而來,這月亮悲壯蒼涼,是專為逝世的毛澤東而來。我們看到毛澤東坐在月亮上——他肥胖的身體使月亮受壓而成橢圓——身上披著紅旗,手指夾著香煙,微仰著沉重的頭顱,臉上是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馱著小花順流而下,追逐著月亮追逐著毛澤東。我們想距離月亮近一些,以便能夠更清楚地看到毛澤東的臉。但我們走月亮也走,無論我多麼用力地劃水,使我的身體像貼著水面滑行的魚雷一樣迅速,但與月亮的距離始終不變。小花在我背上,用後腿踢著我的肚子,嘴裡連聲喊叫著:「加油啊,加油!」好像我是它胯下的一匹馬。

  我發現,追趕月亮的,不僅僅是我與小花。在這條大河上,有成群的金翅鯉魚、青脊白鱔、圓蓋大鱉……諸多的水族都在追趕。鯉魚在遊動中不時地借著水勢躍出水面,扁平的身體在月光下大放光彩,宛若一件件珍寶。鱔魚們在水面上蜿蜿遊動,體如爛銀,水如冰,它們仿佛在水面上滑行。而那些大鱉們依仗著扁平身體所產生的浮力和鱉甲周圍柔韌的裙邊,依仗著生著肥厚蹼膜的四肢強有力地劃水所產生的推力,就使它們看似笨拙的身體,像氣墊船一樣在水面上快速滑行。有好幾次我感覺到那些紅色的鯉魚已經飛到月亮上,落在了毛澤東身邊,但定睛一看,才知是錯覺。無論這些水族如何施展它們各自的長項盡力追趕,與月亮的距離也是絲毫沒有變化。

  在我們順流而下時,大河兩邊那些不久前被洪水淹沒過的紅柳上,成群結隊的螢火蟲都點燃了它們屁股後邊的綠燈籠,使河水兩邊的灘塗上綠光翻滾,猶如在紅色河流的兩邊,還有兩條水面高出許多的綠色河流。這也是難得一見的人間奇跡,可惜莫言那小子沒有看到。

  我在後來轉生為狗的日子裡,曾親耳聽莫言對你說過,要把他的《養豬記》寫成一部偉大的小說,他說要用《養豬記》把他的寫作與那些掌握了偉大小說秘密配方的人的寫作區別開來,就像汪洋大海中的鯨魚用它笨重的身體、粗暴的呼吸、血腥的胎生把自己與那些體形優美、行動敏捷、高傲冷酷的鯊魚區別開來一樣。我記得你當時勸他寫點高尚的事,譬如寫寫愛情,寫寫友誼,寫寫花朵,寫寫青松,寫養豬幹什麼?豬,能跟「偉大」二字聯繫上嗎?當時你還當著官,雖然暗中已經和龐春苗上過床,但表面上還道貌岸然,所以你對莫言那樣說。我恨得牙根發癢,非常想跳起來咬你一口,讓你閉上你那張高尚的嘴,但礙於咱們多年的情面,我忍著沒有下口。其實,高尚不高尚,不在乎寫什麼,而在於怎麼寫。而所謂的「高尚」,也沒有統一的標準。譬如你一個有婦之夫把一個比你小二十多歲的黃花姑娘搞大了肚子然後掛印棄家攜女私奔,連縣城裡的狗都罵你卑鄙,但莫言那小子卻說你棄官私奔的行為十分高尚。所以,我當時就認為莫言如果看到我們與水族們在大河中追趕月亮、追趕毛澤東的情景,並把這情景寫到他的《養豬記》裡,他的野心,很有可能就會實現。真是可惜,他沒能目睹1976年公曆9月9日也就是農曆八月十六日晚上滔滔運糧河上和河兩邊柳叢中以及堤壩上的美妙情景,他的《養豬記》因此也只能是一本被極少數人欣賞而被大多數正人君子所不齒的書。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