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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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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事情是洪泰嶽張羅著讓龐虎一家三口就座。「你們,」洪泰岳指著莫言所在的那個位置,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你們擠一擠,騰出一條凳子。」場面有些混亂,夾雜著因為擁擠而發出的抱怨之聲。莫言將騰出的凳子搬過來。圍繞著方桌的四條長凳由規整的四邊形擴展成多邊形,莫言不失時機地賣弄:「有不速客三人來敬之大吉。」前志願軍英雄大概不能很好地理解這話的意思,目光直直,神情愕然。大學生龐抗美露出驚喜的目光,問:「啊,你讀過《易經》?」「不敢說才高八斗,很無奈學富五車!」莫言大言不慚地與龐抗美對話。「行了,爺們兒,你就別在孔夫子門前念《三字經》了,當著大學生的面,竟敢轉文。」洪泰嶽說。「他確實有點意思。」龐抗美點著頭說。莫言還想噦嗦,得到洪泰岳暗示的孫豹弓著腰撲上來,貌似友好地捏住莫言的手腕子,笑著說:「喝酒喝酒。」 喝酒喝酒喝酒!早就饞得猴急的人迫不及待地站起來,端著酒碗,碰撞出清脆聲響。然後便亂紛紛坐下,抄起筷子,瞄準了他們各自早都瞄好的目標。與黃瓜、蘿蔔相比,油條是高檔食品,於是就出現了幾雙筷子同時伸向一塊油條的情景。莫言之饞,天下聞名,但那天晚上表現得還算優雅。究其原因,全在龐抗美,雖然屈居下席,但他的心在那張主桌上。他的眼不時地往那邊看,大學生龐抗美勾去了他的魂,正如他自己在那些亂七八糟的文章裡寫的那樣: 從看到龐抗美那一刻起,我的心一下變大了。原先 被我視為天仙美女的互助、合作、寶鳳,突然間都變得 粗俗不堪。只有跳出高密東北鄉,才有可能找到像龐抗 美這樣的姑娘。她們身材修長,臉龐俏麗,牙齒潔白, 嗓音清脆,身上散發著淡雅的香氣…… 如前所述,莫言只喝了一碗酒就醉了,孫豹抹著脖子將他扔到雜草堆裡,與豬骨頭一起親近。主桌那邊,金龍咕嘟嘟灌了半碗酒,呆滯的目光隨即活泛起來。迎春擔心地念叨著:「兒啊,你少喝點吧。」洪泰嶽卻胸有成竹地對他說:「金龍,過去的一切,到現在畫上句號;新的生活,從現在開始。接下來的戲,你要給我唱好。」金龍說:「這兩個月來,我腦子裡仿佛有個通道被堵住,迷迷糊糊,現在突然清醒了,通暢了。」他端著酒碗與龐虎夫婦相碰。「龐書記,王阿姨,謝謝你們來參加我的婚禮,謝謝你們送給我們的寶貴禮物。」然後與龐抗美相碰:「抗美同志,您是大學生,高級知識分子,歡迎您對我們豬場的工作給予指導。您千萬別客氣,您學的是畜牧專業,如果說不懂,這地球上的人,就沒有幾個懂的了。」金龍的裝瘋賣傻到此結束。解放的瘋症待會兒就好。金龍恢復了操控局面的能力,把該敬的酒都敬了,把該謝的人都謝了,最後他畫蛇添足般地端碗敬祝合作與解放幸福圓滿,白頭到老。黃合作把鑲嵌著毛主席畫像的鏡框塞到藍解放懷裡,站起來,雙手端起大酒碗。月亮往高處跳了一丈,身體收縮一下,灑下一片水銀般的光輝,使月下的畫面分外清晰。黃鼠狼們從草堆裡伸出頭來,觀看著月下奇景,刺蝟們大著膽兒在人腿下尋找食物。說時遲那時快,黃合作把一大碗酒徑直地潑到了金龍的臉上,然後將碗丟在桌子上。這突然的變故讓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月亮又往高處跳了一丈,地面上的月光像水銀一樣流淌。合作掩面而泣。 黃瞳:「這孩子……」 秋香:「合作,你這是幹什麼?!」 迎春:「嗨,你們這些不懂事的孩子啊……」 洪泰嶽:「龐書記,來來來,我敬你一杯。他們鬧了點小矛盾。聽說棉花加工廠要招收一批合同制工人,我替合作和解放求個情,給他們換個環境,都是優秀青年,應該讓他們出去鍛煉鍛煉……」 黃互助端起自己面前的酒對著妹妹潑過去:「你幹什麼你?」 我還從來沒看到黃互助發過這麼大的火兒,我還從來沒有想到黃互助竟然也會發火兒。她掏出小手絹,擦拭著金龍的臉。金龍把她的手推開,但她的手又舉起來。嗨,我這頭聰明的豬,被西門屯這些女人給弄糊塗了。莫言那小子從亂草堆裡爬起來,像一個腳下綁上了彈簧的晃蕩孩兒,歪斜跳躍到桌邊,端起一碗酒,高舉過頭,不知他是模仿李白還是模仿屈原,大聲喊叫,聲音極其嘹亮: 「月亮,月亮,我敬你一碗酒!」 莫言把碗中的酒對著月亮潑上去,空中宛如拉開一道青色的水簾。月亮猛地往下一沉,然後便冉冉上升,升到平常的高度,如同一個銀盤,冷漠地望著人世。 這邊已經曲將終人即散,今夜要幹的事情還有很多,時間寶貴,不敢滯留。我想去看看老朋友藍臉。我知道他有月夜勞作的習慣。我想起為牛時聽他說過的一句話:牛啊,太陽是他們的,月亮是我們的。我閉著眼也能找到被人民公社的土地重重包圍著的那一長條土地。這一畝六分像大海中的礁石一樣永不沉沒的私有土地。藍臉作為一個反面典型已經名聞全省,為他當過驢和牛是我的光榮,反動的光榮。「只有當土地屬我們自己,我們才能成為土地的主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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