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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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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去探望藍臉之前我順便拐回居所。我行蹤詭秘,可謂無聲無息。刁小三呻吟不絕,說明它傷得的確不輕。兩個民兵坐在杏樹下抽煙,吃杏。我在杏樹的陰影裡跳來跳去,感到身輕如燕,收發自如。只用了十幾個躥跳我便出了杏園。一條注滿清水、寬約五米的溝渠橫在我的面前。水平如鏡,月亮在水中注視著我。儘管出生之後我從沒下過水,但我本能地具有游水技能。為了不使水中的月亮受到驚擾,我決定飛越溝渠。我往後退了大約有十米光景,深深呼吸幾口,讓肺裡充滿氧氣,然後我跑,我疾跑,溝渠邊沿上那道泛白的土壟是最佳起跳點,我的前爪踏著那道硬硬的所在,後腿用力蹬地,身體淩空,猶如一枚出膛的炮彈。我感到水面上有清涼的風拂著我的肚皮,月亮在水中一眨眼兒,我的身體就降落在溝渠對岸了。溝邊潮濕的泥土使我的後腿感覺有些不爽,這是美中不足。我穿過那條南北向的寬闊土路,路邊的楊樹上葉片閃爍。我沿著一條東西向的土路向東奔跑,土路兩邊叢生著紫穗槐。我又躍過一條溝渠,沿著一條土路往北跑。跑到河堤,沿著河堤下的土路再往東跑。從我身邊,不時地閃過生產大隊土地裡的玉米、棉花,還有大片即將成熟的小麥。我昔日主人的土地近在眼前。我看到了被生產大隊的土地夾在中間的那一長條土地。左邊是生產隊的玉米,右邊是生產隊的棉花。藍臉的土地上種的是那種無芒小麥。這是一個已經被人民公社淘汰的低產晚熟品種。藍臉不用化肥,不用農藥,不用良種,不跟公家犯事。他是一個古老的農民標本。用現代的觀點看他生產的糧食才是真正的綠色糧食。生產隊大量噴灑農藥,把害蟲驅趕到他的土地上。我看到他了。老朋友,好久不見,一向可好?月亮,請低一些,多給一些光,讓我看得更清楚。月亮緩緩低落,如同一個巨大的氣球。我屏住呼吸,向前靠攏,悄悄潛入了他的麥田。這是他的土地。這麥子儘管品種古老,但長得委實不錯。麥穗齊著他的肚臍。麥穗無芒,月光中現出焦黃的顏色。他穿著那件補滿補丁、我非常熟悉的老土布對襟褂子,腰間紮著一根白色的布帶子,頭上戴著一頂用高粱篾片編成的斗笠。他的臉大部分在斗笠的陰影裡,即便是在陰影裡我也能看到他那熠熠生輝的半邊藍臉,和那兩隻眼睛射出的憂傷而倔強的光芒。他手裡拿著一根長長的竹竿,竹竿上綁著紅色的布條。他揮動著竹竿,竿上的布條像牛尾巴一樣掃拂著麥穗,那些毒蛾子,拖著孕滿卵籽的沉肚子,撲撲棱棱地飛起來,降落到生產隊的棉花田裡或是玉米地裡。他用這種原始而笨拙的方式保護自己的莊稼,看起來是與害蟲對抗實際上是與人民公社對抗。老朋友,我當驢當牛時可以與你同甘共苦,但我現在成了人民公社的種豬,已經無法幫你了。我原本想在你的麥田裡解一泡大便為你的土地增添一點有機肥料,但又一想萬一讓你的腳踩到,豈不是好事變成壞事?我也許可以咬斷人民公社的玉米,拔出人民公社的棉花,但玉米和棉花並不是你的對頭。老朋友,你慢慢熬著吧,千萬別動搖。你是偌大中國土地上唯一的單幹戶,堅持下去就是勝利。我抬頭看看月亮,月亮對我點點頭,猛然升高並快速地往西移動。時間不早我該回去了。正當我要鑽出麥田時,我看到迎春提著一個竹籃子匆匆而來。麥穗掃著她的腰身,發出窸窣之聲。她臉上的表情是那種因事耽擱了給在土地裡勞作的丈夫送飯的妻子的表情。他們雖然分居但是沒有離婚。他們雖然沒有離婚但早已經沒有了床笫之歡,對此我心中略感安慰。這想法很有幾分無恥,一頭豬,竟然關心男女之事,但我畢竟曾經是她的丈夫西門鬧。她身上散發著酒氣,在這格外清涼的田野空氣裡。她在距離藍臉兩米的地面站定,看著機械地揮動著竹竿驅蟲的藍臉微駝的後背。竹竿來回揮動,激起颼颼的風聲。毒蛾翅膀被露水潮濕,肚子沉重,飛行笨拙。他肯定知道背後有人來,而且我相信他也知道來者是迎春,但他並沒有立即停止,只是將揮舞竹竿的頻率和步速漸漸慢了下來。 「他爹……」迎春終於開口了。 竹竿橫掃了兩下後,僵在空中。人不動了,宛如一個嚇唬鳥雀的稻草人。 「孩子們結了婚,我們完了心事了。」迎春說完,長長地歎息一聲,「我給你帶來了一瓶酒,再怎麼不好也是自己的兒子。」 「唔……」藍臉嗚嚕一聲,手中的竹竿又揮了兩下。 「龐主任帶著他媳婦和女兒來了,還送給他們每家一個鏡框,鑲著毛主席……」迎春略微提高嗓門,感動地說,「龐主任現在升了棉花加工廠廠長了,他答應把解放和合作調到他廠裡當工人去,是洪書記提的話茬。洪書記對金龍、寶鳳和解放都很好,其實也是好人啊,他爹,咱還是順應了吧。」 手中的竹竿又猛烈地揮舞起來,有一些飛行中的毒蛾被竹竿梢頭的布條掃中,哀鳴著落到地上。 「好了,好了,算我說得不好,你別生氣,」迎春道,「你就這樣吧,大傢伙兒也都習慣了你。畢竟是兒子們的喜酒。我深更半夜、大老遠地送來,你喝一口,我就走。」 迎春從竹籃裡摸出一個在月光下閃閃發光的酒瓶,拔開塞子,向前跟幾步,從側後,遞到他的面前。 竹竿又一次停止擺動,人僵在那裡。我看到淚水在他眼眶裡閃爍,他將竹竿豎起來,倚靠在肩上,將斗笠掀到腦後,望瞭望偏西的明月,月亮自然也哀傷地望著他。他接過酒瓶,但沒有回頭,說: 「也許你們都是對的,只有我一個錯了,但我發過血誓,錯也要錯到底。」 「他爹,等寶鳳也出了嫁,我就退社與你做伴。」 「不,要單幹就徹底單幹,就我一個人,誰也不需要,我不反共產黨,更不反毛主席,我也不反人民公社,不反集體化,我就是喜歡一個人單幹。天下烏鴉都是黑的,為什麼不能有只白的?我就是一隻白烏鴉!」他把瓶中的酒對著月亮揮灑著,以我很少見到的激昂態度、悲壯而蒼涼地喊叫著:「月亮,十幾年來,都是你陪著我幹活,你是老天爺送給我的燈籠。你照著我耕田鋤地,照著我播種問苗,照著我收割脫粒……你不言不語,不怒不怨,我欠著你一大些感情。今夜,就讓我祭你一壺酒,表表我的心,月亮,你辛苦了!」 透明的酒漿在空中散開,如同幽藍的珍珠。月亮顫抖著,對著藍臉頻頻眨眼。這情形讓我感動萬分,在萬眾歌頌太陽的年代裡,竟然有人與月亮建立了如此深厚的感情。藍臉將瓶中殘存的酒,倒進自己嘴裡,然後,將瓶子舉到肩後,說: 「行了,你走吧。」 藍臉揮動竹竿前行,迎春跪在地上,雙手合十,高高舉起,對著月亮。月光溫和,照耀著她婆娑的淚眼、花白的頭髮和顫抖的雙唇…… 對這兩個人的愛,使我不計後果地站立起來。我相信他們心有靈犀,能夠感覺到我是誰,不至於把我當成妖怪。我的兩隻前爪按著柔軟富有彈性的麥穗,沿著麥壟走到他們面前。我雙爪合抱,對他們作揖,嘴巴出聲,向他們問候。他們呆呆地看著我,有幾分驚訝,有幾分納悶。我說:我是西門鬧。我分明聽到人的聲音從我的喉嚨裡發出,但他們竟然毫無反應。良久,迎春發出了一聲尖叫。藍臉拄著竹竿對我說: 「豬精,你如果想咬死我,那你請便,但我求你不要糟蹋我的麥子。」 我感到無限的悲哀湧上心頭,人畜異路,溝通困難。我放下前爪鑽出麥田,沮喪的情緒控制了我。但當我漸漸地逼近杏園時,情緒又亢奮起來,天下萬物,各有所司,生老病死,悲歡離合,都是規律使然,不可逆轉,既然現在我身為公豬,那就把公豬的責任承擔起來。藍臉用他的頑固不化使自己卓然不群,我公豬十六,也要用我的大智大勇和超常體能,幹出驚天動地之事,以豬的形體,擠進人的歷史。 進人杏園之後我便把藍臉、迎春拋棄腦後。因為我看到,刁小三已經把蝴蝶迷勾引得情欲大發,那另外二十九頭母豬,已有十四頭跳出了圈舍,另外那十五頭,或碰撞圈門,或望月哼叫,一場盛大交配的序幕已經緩緩拉開。 A角尚未露面,而B角,竟然搶先登了場。奶奶的,這怎麼可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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