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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男女老少約有百人,分成四排,對面而坐。面對著美味佳餚和美酒,人臉上的表情以興奮和焦灼為主。但他們還不能吃。因為那方桌後,洪書記正在發表演說。有一些嘴饞的孩子,悄悄地把手伸到盆裡,捏一塊油條塞進嘴裡。

  「社員同志們,今晚,我們為藍金龍、黃互助、藍解放、黃合作舉行婚禮,他們是我們西門屯大隊的傑出青年,為我們西門屯大隊養豬場的建設作出了突出的貢獻,他們是革命工作的模範,也是實行晚婚的模範,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向他們表示熱烈的祝賀……」

  我躲在那一堆腐爛樹枝後,靜靜地觀察著這個婚禮。月亮本來是想參加婚禮的,但無端受了驚嚇,只能寂寞地觀察,它的光芒,使我能夠看清每個人臉上的表情。我的目光,基本上注視著那張方桌周圍的人,偶爾斜一下眼,瞥瞥那兩排長桌後的人。方桌的左側長凳上,坐著金龍和互助。方桌的右側長凳上,坐著解放和合作。方桌的南側,坐著黃瞳和秋香;我看不到他們的臉,他們背對著我。方桌的正面,也就是這場盛大宴會的最尊貴的位置上,洪泰嶽站著講話;迎春垂首而坐。她的臉上神情,說不清是喜是憂。她的心情複雜,這也在情理之中。我突然感到,這宴會的主桌上缺了一個重要的人物,那就是我們高密東北鄉大名鼎鼎的單幹戶藍臉。他是你藍解放的親生父親,也是西門金龍名義上的父親,金龍的正式名字是藍金龍,用的是他的姓氏。兩個兒子結婚,父親不在場,這如何能說得過去!

  在為驢、為牛的歲月裡,我與藍臉幾乎是朝夕相處,但為豬之後,竟疏遠了老朋友。往事如潮湧上心頭,我突然萌發了想見一見他的念頭。洪泰嶽講完話後,一串自行車鈴響,三個騎車人出現在結婚現場。來者是誰?當年的供銷社主任現在的第五棉花加工廠廠長兼總支書記龐虎。第五棉花加工廠是縣商業局和棉麻公司聯合在高密東北鄉建立的新廠,距離西門屯大隊只有八裡路,他們工廠打包樓頂上那盞碘鎢燈放出的光芒在我們西門屯後邊的河堤上清晰可見。同來的另一位是龐虎的夫人王樂雲,多年不見,她已經胖得上下一般粗,面色紅潤,油光閃閃,可見營養極為充足。另一個同行者,是一個身材高挑的年輕姑娘,我一眼就認出她就是那位被莫言在小說裡描寫過的龐抗美,也就是驢時代裡那個差一點生在路邊草窩裡的女孩。她穿著一件紅色細格子襯衣,梳著兩根毛刷般的短辮子,胸脯上別著一枚白底紅字的牌牌,那是農學院的校徽。工農兵大學生龐抗美是農學院畜牧專業的學生,她站在那裡,比她的爹高半個頭,比她的媽高一個頭,亭亭玉立,猶如一棵楊樹。她的臉上掛著矜持的微笑。她有理由矜持,在那個時代裡,像她這種家庭出身和社會地位的年輕姑娘,就像月宮裡的嫦娥一樣高不可攀。她也是莫言那小子的夢中情人,在他的許多小說裡,這個長腿的女人變換著不同的名字頻頻出現。原來這一家三口是專程前來參加你們的婚禮的。

  「恭喜!恭喜!」龐虎和王樂雲滿臉堆笑,對著眾人說,「恭喜!恭喜!」

  「啊呀呀!」洪泰嶽停止了他的演說,從凳子前跳出來,向前急走兩步,緊緊地抓住龐虎的手,上下左右地使勁搖晃著,激動地說:「龐主任——不不不——是龐書記、龐廠長,您可真是稀客啊!早就聽說您在我們高密東北鄉掛帥建廠,不敢去打擾您……」

  「老洪,你老兄不夠意思啊!」龐虎笑著說,「村子裡辦這麼大的喜事,也不捎個信給我,是怕我來喝你們的喜酒吧?」

  「哪裡的話,您這樣的貴客,用八人的大轎,只怕都抬不來呢!」洪泰嶽說,「您的到來,真使我們西門屯——」

  「蓬蓽生輝……」坐在第一排長桌盡頭的莫言響亮地說。他的話引起了龐虎的注意,尤其是引起了龐抗美的注意,她驚訝地抖了一下眉毛,專注地盯了莫言一眼。眾人的目光也都聚焦到他的臉上。他得意地咧著嘴,齜出一口金黃色的大牙,那模樣實在是難描難畫。這小子,絕不放過一個表現自己的機會。

  借著這機會龐虎把自己的手從洪泰嶽手中掙脫。掙脫出來的龐虎雙手熱情地伸向迎春。經過多年的保養,拉大栓扔炸彈的英雄鐵手已經變得白皙肥厚。迎春手忙腳亂,心裡的激動和感謝使她嘴唇哆嗦話不成句。龐虎抓住迎春的手搖撼著說:「老嫂子,大喜了!」

  「喜喜喜,大家都喜……」迎春眼裡噙著淚花回答。

  「同喜,同喜!」莫言插嘴道。

  「老嫂子,怎麼沒看到藍大哥呢?」龐虎的目光,掃描著那四排端坐在長桌前後的人。

  他的問話讓迎春張口結舌,讓洪泰嶽滿面尷尬。莫言不失時機地插嘴道:

  「他呀,大概正借著月光鋤他那一畝六分地呢!」

  坐在莫言身邊的孫豹大概是跺了莫言的腳,莫言誇張地尖叫:「你跺我幹什麼?」

  「閉上你的臭嘴,沒人把你當啞巴賣了!」孫豹惡狠狠地低聲說著,伸手在莫言的大腿根上擰了一把。莫言慘叫一聲,小臉煞白。

  「好好好,」龐虎高聲喊叫著打破僵局,然後探著身伸出手向四個新人祝福。金龍咧著嘴傻笑,解放咧著嘴想哭,互助、合作表情漠然。龐虎招呼女兒和妻子,說,「把禮物拿過來。」

  「看看您,龐書記,您來了,就讓我們蓬蓽生了輝,還破費什麼?」洪泰嶽說。

  龐抗美捧著一個玻璃鏡框,邊角上用紅漆寫著「祝賀藍金龍黃互助結成革命伴侶」,鏡框裡鑲著一張毛主席身穿長衫、手提包袱、雨傘、去安源鼓勵礦工造反的畫像。王樂雲捧著一個同樣規格的玻璃鏡框,邊角上用紅漆寫著「祝賀藍解放黃合作結成革命伴侶」,鏡框裡鑲著一張毛主席穿著呢子大衣站在北戴河海灘上的照片。本來是應該由金龍或是解放起身接禮,但這兩個小子坐著不動。洪泰嶽只好敦促互助、合作起身接禮。這兩姐妹神志還算清醒,接了鏡框,黃互助對著王樂雲深深鞠了一躬,抬起頭來時,眼睛裡已是淚水盈盈。她穿著紅褂子紅褲子,長長的大辮子又粗又黑,垂到膝蓋之下,辮梢上紮著紅頭繩。王樂雲愛憐地摸著她的辮子,說:「捨不得剪?」

  吳秋香終於得了說話的機會,道:「她大姨,不是捨不得剪,咱這閨女的頭髮跟別人不一樣,剪斷之後,往外滲血絲兒。」

  「這也真是奇怪,怪不得這頭髮摸上去肉膩膩的,敢情是通著血脈呢!」王樂雲道。

  合作從龐抗美手中接過鏡框,沒有彎腰鞠躬,只是白著臉,低聲道了一個謝。龐抗美友好地對她伸出手,說:「祝你幸福。」她握著抗美的手,把臉別到一側,帶著哭腔道:「謝謝……」

  合作留著當時流行的「柯湘」頭,腰身苗條,膚色黧黑,按我的看法,她勝過互助。你藍解放能娶上她真是便宜了你,感到委屈的應該是她而不是你。你千好萬好,臉上那塊巴掌大的藍痣,就能把人嚇死。你應該到閻羅殿上去為閻王爺站班,而不是到人間來當官,可是你竟然當上了官,可是你竟然看不上合作。這世界上的事兒,真是無法子理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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