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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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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能把杏園豬場裡所有的豬,都像收拾我一樣收拾一番,那每一頭豬都將成為一件鮮活的藝術品。但這件工作出奇的麻煩。單為豬洗鹼水澡一項就無法落實。而現場會又迫在眉睫,無奈何金龍只好修改自己的計劃。他設計了一種筆劃簡單但藝術效果頗佳的臉譜,教給二十個心靈手巧的男女青年,然後發給他們每人一個漆桶兩支排筆,讓他們趁著那些豬醉酒的時機,為它們勾畫臉譜。白豬使用紅漆,黑豬使用白漆,其他顏色的豬使用黃漆。青年們起初還認真勾畫,但畫過幾頭後便浮皮潦草起來。儘管是深秋天氣空氣清爽,但豬舍裡還是惡臭逼人。在這樣的環境裡工作,誰的心情也不會愉快。女青年們原本就辦事認真,雖心情不快也不會過分胡鬧,男青年們就不管那一套了。他們用排筆蘸著油漆在豬身上胡塗亂抹,使許多白豬身上紅漆斑斑,仿佛剛中了一梭槍彈。黑豬畫上了白臉譜,都仿佛成了老奸巨猾的奸臣。莫言那小子混跡于男青年當中,用白油漆為四頭瓦刀臉的黑豬各畫上了一副寬邊眼鏡,還用紅油漆為四頭白母豬染了蹄爪。 「大養其豬」現場會終於開始了。既然攀樹絕技已經暴露,那我就不客氣了。為了讓豬們在會議期間保持安靜,給與會代表留下美好印象,飼料裡的精料比例提高了一倍,摻酒的數量也增加了一倍。所以當大會開始時,所有的豬都醉得如同死豬。整個杏園豬場裡彌漫著酒香,金龍厚顏無恥地說這是他試驗成功的糖化飼料的味道,這樣的飼料使用精料很少,但營養價值奇高,豬吃了不吵不鬧,不跑不跳,只知道長膘睡覺。因為多年來影響生豬生產的關鍵問題是缺少糧食,糖化飼料的發明,從根本上解決了這個問題,為人民公社大力發展養豬事業鋪平了道路。 金龍在講臺上侃侃而談:「各位領導,各位同志,我們可以莊嚴地宣佈,我們試製的糖化飼料,填補了國際空白,我們用樹葉、雜草、莊稼秸稈製成糖化飼料,其實也就是把這些東西轉化成精美的豬肉,為人民群眾提供了營養,為帝修反掘下了墳墓……」 我懸臥在杏樹權上,小風從我的肚皮下颼颼刮過。一群膽大包天的麻雀降落到我的頭上,用堅硬的小嘴,啄食著我大口吞食時進濺到耳朵上的飼料。它們的小嘴啄食時觸及到我血管密佈、神經豐富因之格外敏感的耳朵,麻酥酥的,略微有些痛,仿佛在接受耳針療法,感覺很舒服,一陣濃重的困意襲來,眼皮像用糖漿粘住了。我知道金龍這小子希望我在樹權上酣然大睡,我睡著了就可以由他那張能把死豬說活了的油嘴胡說八道,但我不想睡覺,在人類漫長的歷史上,為豬召開的盛會,這大概是第一次,今後會不會再有也很難說,我如果在這樣的歷史盛會召開之際睡過去,那將是三千年的遺憾。作為一頭養尊處優的豬,如果想睡覺,今後有的是機會,但眼下我不能睡。我晃動耳朵,使它們與我的臉頰相拍,發出啪啪的響聲,我這樣一說,眾人都會明白我的耳朵是那種典型的豬耳朵,而不是沂蒙山豬們那種聳立在頭頂的狗耳朵,當然,現在有許多都市狗的耳朵也像兩隻破襪子一樣耷拉著,現代人閑得無聊,把許多根本不相干的動物弄到一起雜交,弄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怪物,這是對上帝的公然褻瀆,總有一天他們要接受上帝的懲罰。我抖動耳朵驅趕走麻雀,伸爪從樹枝上摘下一片紅得如血的杏葉,放到嘴裡嚼著。苦澀的杏葉,作用猶如煙草,使我困意頓消,於是我就耳聰目明地、居高臨下地觀察、聆聽著現場會的全景全聲,將一切錄入我的腦海,勝過當今性能最佳的機器,因為那機器只能記錄下聲音和圖像,但我除了記錄下聲音和圖像之外,還記下了氣味以及我的心理感受。 你不要與我爭論,你的腦子,被龐虎的小女兒給弄亂了,你現在雖然只有五十歲出頭,但目光呆滯,反應遲鈍,顯然是老年癡呆症的前兆,因此你不要固執己見,與我進行無謂的爭辯。我可以負責任地對你說,「大養其豬」現場會在西門屯召開時,西門屯還沒有通電,是的,正如你所說,那時候屯前的田野也確實有人在栽埋水泥電線杆,但那是通往國營農場的高壓線路,那時國營農場劃歸濟南軍區,番號是生產建設兵團獨立營,營連幹部是現役軍人,其餘的全是青島和濟南下放來的知識青年,這樣的單位,當然需要電,而我們西門屯通電,是十年之後的事。也就是說,「大養其豬」現場會召開期間,每到夜晚,西門屯大隊除了豬場之外,完全是一團漆黑。 是的,我前邊說過,我的豬舍裡安裝了一隻一百瓦的燈泡,我還學會了用蹄爪開燈關燈,但那是我們杏園豬場自己發的電。按照當時說法,那叫「自磨電」,用一台十二馬力的柴油機,帶動一台電動機,就把電磨出來了。這是西門金龍的發明。此事你若不信,可去問莫言,他當時曾異想天開,做了一件著名的壞事,這事兒我馬上就會講到。 會場舞臺兩側的兩根立柱上,懸掛著兩個巨大的喇叭,將西門金龍的講話放大了起碼有五百倍,我猜想整個高密東北鄉都能聽到這小子吹牛皮的聲音。舞臺的後側是主席臺,六張從小學校搬來的課桌拼成一張長桌,上邊蒙著紅布。桌後六條也是從小學校搬來的長凳,凳上坐著身穿藍色或者灰色制服的縣、社官員,從左邊數第五個人身穿一套洗得發了白的軍裝,此人是剛從部隊轉業回來的一個團級幹部,是縣革委會生產領導小組負責人。右邊數第一人,是西門屯大隊支部書記洪泰岳,他新刮了鬍子,新理了發,為了掩蓋禿頂,戴一頂灰色仿軍帽。他的臉紅光閃閃,仿佛一隻暗夜中的油紙燈籠。我猜想他正做著升官美夢,大寨人陳永貴就是他夢中的榜樣,如果國務院成立一個「大養其豬」指揮部,沒准會調他去擔任副總指揮。那些官員們有胖有瘦,他們的臉都向著東方,正對著紅日,因此一個個紅光滿面,眯著眼睛。其中一個黑胖子戴著一副那年頭比較少見的墨鏡,嘴裡叼著一支香煙,看樣子像個強盜頭子。西門金龍是坐在舞臺前部那張同樣蒙著一塊紅布的桌子後邊講話,桌子上擺著一個用紅綢包裹著的麥克風,那年頭這玩意兒屬高科技,令人望之生畏,那個生性好奇的莫言曾利用一個機會躥上舞臺對著麥克風學了兩聲狗叫,於是狗叫聲從喇叭裡擴散出來震盪了杏園並擴展到無邊的原野,這效果的確令人醒脾神往。莫言這小子在一篇散文裡描寫過這件事。也就是說,「大養其豬」現場會上,催動喇叭和麥克風的電流,不是來自國家的高壓電線,而是來自我們杏園豬場的柴油機拉著的那台發電機。那條長五米、寬二十釐米的環形膠皮帶,把柴油機和發電機連接在一起,柴油機轉動,發電機就跟著轉動,電流也就源源不斷產生出來。這事物的確神奇無比,別說屯裡那些智力低下的人感到驚奇,就連我這樣一頭智力非凡的豬,也感到大惑不解。是啊,這看不見的電流,到底是什麼玩意兒?它到底是怎樣產生,又是怎樣消逝的?劈柴燃燒之後,還會留下灰燼;食物消化之後,還會留下糞便;電呢?電變成了什麼?說到此處,我就想起了西門金龍在杏園豬場東南角那兩問緊靠著一棵大杏樹、用紅色磚頭壘起的機房裡安裝機器的情形,他白天努力工作,晚上還挑燈夜戰,因為此事太多玄妙,吸引了諸多好奇的村民,我前邊所提到的那些人物差不多都在現場,討厭鬼莫言總是擠在最前邊,不但看,而且還多嘴多舌,引起金龍的反感,有好幾次,黃瞳擰著他的耳朵把他拖出室外,但用不了半個小時,他又擠到了最前邊,頭往前探著,口水幾乎滴落到西門金龍沾滿機油的手背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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