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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計劃不能實行是金龍的一塊心病,在會議召開前兩天,他突然一拍額頭,如夢初醒般地說:「我怎麼這麼傻呢?真是的,我怎麼這樣傻呢?」金龍想起了不久前用浸酒的饅頭麻翻了兇狠如狼的刁小三的事。他立刻去向洪書記彙報,洪書記也恍然大悟。於是趕緊去供銷社買酒。醉豬,自然用不著好酒,那些五毛錢一斤的薯乾酒足矣。饅頭讓各家去蒸,後來又把讓各家蒸饅頭的命令撤銷,對付這些能把石頭吞下去的豬,哪裡還用得著白麵饅頭,玉米麵窩頭足矣!連玉米麵窩頭也用不著,把酒直接倒到它們日常食用的糠菜參半的飼料裡就行了。於是,就在飼料鍋旁擺上大酒缸,每桶飼料裡摻上三瓢酒,插上根燒火棍攪和攪和,就由你藍解放等一干人擔到豬舍前,倒進食槽裡。那一天杏園豬場裡酒氣熏天,酒量小的豬不用進食,嗅著這味兒就醉了。

  我是種豬,在不久的將來要承擔特殊的勞動,幹我那活沒有一副好身板是不行的,這道理養豬場場長西門金龍比誰都明白,因此,從一開始我就享受著吃小灶的特殊待遇。我的飼料中沒有棉籽餅,因為棉籽餅含有一種名叫棉酚的物質,能夠毒殺雄性動物的精蟲。我的飼料是由豆餅、薯乾、麩皮和少量的優質樹葉混合而成,氣味芳香,營養豐富。這樣的飼料別說喂豬,喂人也完全可以。隨著時代的發展和觀念的變化,人們認識到,當年我吃的飼料才是真正的健康食品,其營養價值和安全性遠遠超過雞鴨魚肉和精糧細米。

  他們竟然也在我的精美飼料裡摻上了一瓢酒,平心而論,我的酒量還是不錯的,雖不敢說是千杯不醉,但每次喝上五百毫升不足以影響我思維的清晰和行動的敏捷。我絕不會像隔壁的刁小三那樣窩囊,兩個蘸了酒的饅頭吞下去,頃刻就醉成了泥一攤。但一瓢酒足有兩斤,摻在我那半桶精美飼料裡,吃下去後,約有十幾分鐘,就出了效果。

  他奶奶的,我的頭暈暈乎乎,四條腿軟綿綿的,整個身子輕飄飄的,腳底下仿佛踩著棉花,感到地面下降,身體上升,房屋歪歪斜斜,杏樹左右搖擺,平日裡那些沂蒙豬難聽的嚎叫竟然像動聽的民間小曲一樣在耳邊繚繞。我知道喝高了。隔壁的刁小三喝高了就翻著白眼睡覺,鼾聲如雷,臭屁如鼓。可是我喝高了竟想跳舞、唱歌。我畢竟是豬中之王,喝醉後也保持優雅風度。我忘記了要隱藏自己的特長,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一個縱身跳,仿佛地球人登陸月球,彈跳力劇增。我一個縱身跳就將自己已經相當雄偉的身體擱置在了杏樹的枝杈上,兩根枝權正好架住我的四條腿,使我的身體上下顫悠。杏樹質材柔韌,彈性極好,如果是楊柳枝權,必將被我壓折。我就這樣趴在樹上,如同漂浮在波濤洶湧的海水上。我看到了藍解放等人挑著豬食桶在杏園裡穿梭奔跑,我看到在豬舍外臨時支起的鍋裡,熱水冒著粉紅的蒸氣,我看到我隔壁的刁小三已經醉得四爪朝天,開了它的膛它也不會哼哼一聲。我看到黃家的美麗姐妹和莫言的姐姐等人都穿著胸前印著紅色的「杏園豬場」仿宋體字樣的潔白工作服,手持理髮工具,正在接受那位從公社駐地請來的專給公社幹部理髮的林師傅的訓練,林師傅頭髮粗硬,猶如豬鬃,面孔瘦削,手頭上骨節粗大,一口十分難懂的南方話,說得那些跟他學藝的姑娘們滿臉困惑。我還看到在那個用葦席圍起的戲臺上,大辮子普通話女老師,正在耐心地排演節目。我們很快就會知道這個節目名叫《小豬紅紅進北京》,這是當時流行的一種演唱,借用了民間小曲《盼情郎》的旋律,載歌載舞,扮演小豬紅紅的是村裡最漂亮的一個女孩,其餘的都是男孩,他們的臉上都帶著憨態可掬的小豬面具。我看到孩子們跳舞,聽到孩子們唱歌,身上的藝術細胞發癢,我的身體抖動,連帶著杏樹枝條嘩嘩作響,我張開喉嚨歌唱,想不到發出的一聲豬叫,這聲音把我自己也嚇了一大跳。我原來以為自己是完全可以用人類的語言放聲歌唱的,但想不到竟然發出豬的聲音,這令我感到沮喪,當然我也沒有完全喪失信心,我見過會說人語的八哥鳥,也聽說過會說人話的狗和貓,而且,努力回想起來,在我前兩世當驢做牛的時候,似乎也曾在某些關鍵的時刻,用粗大的嗓門,發出了振聾發聵的人類的聲音。

  我的叫聲引起了那些正在學習使用理髮工具的女人們的注意。先是莫言的姐姐發出一聲驚叫:「看啊,公豬上了樹!」那個混雜在人群裡、一直想進豬場工作但遲遲沒有得到洪泰岳批准的莫言眯著眼說:「美國人早就上了月球,豬上樹有什麼大驚小怪!」但他的話淹沒在女人們的驚口Ll聲中,沒被任何人聽到。他又說:「南美洲熱帶雨林中有一種野豬,在樹權上築巢,它們雖是哺乳動物,但身上生著羽毛,生出來的是蛋,孵化七天后,小豬才破殼而出!」但他的話依然淹沒在女人的驚叫聲中,沒被任何人聽到。我突然產生了想與這個小子結成親密朋友的願望,我想對他高喊:「哥們兒,只有你理解我,哪天得空,我請你喝酒!」但我的叫聲也淹沒在女人們的驚叫聲中。

  女人們在西門金龍的率領下,喜氣洋洋地沖上前來。我抬起左邊的前爪,對她們揮揮,我說:「你們好!」她們聽不懂我的話,但她們領會了我對她們的友好表示,於是她們一個個彎腰捧腹地大笑起來。我冷冷地說:「笑什麼?嚴肅點!」她們聽不懂我的話,依然嘻嘻哈哈。西門金龍皺著眉頭說:「這傢伙,果然有些道行,但願後天現場會時,你也能像現在這樣趴在樹上!」他拉開豬舍的鐵柵欄,對著身後的人說:「來吧,先從這傢伙開始!」他到了杏樹下,頗有教養地搔搔我的肚皮,使我舒坦得欲仙欲死。他說:「豬十六,我們要給你洗澡,剪毛,把你打扮成全世界最漂亮的豬,希望你能配合我們,給其他的豬做出表率。」他對著身後的人做了一個手勢,四個民兵一擁而上,不由分說,每人扯住我一條腿,把我從樹上拖下來。他們動作粗野,手上力氣很大,使我筋骨痛疼,難以掙脫。我惱怒地大罵著:「你們這些孫子,你們不是上廟燒香,你們是在糟蹋神靈!」他們把我的怒駡當成了耳邊風,就這樣仰面朝天地拖著我,把我拖到堿水大鍋旁邊。他們抬起我將我扔到鍋裡。一種從靈魂深處生髮出來的恐懼使我產生了神奇的力量,我就著食物吃下去的那兩瓢酒漿頃刻之間變成了冷汗。我猛地清醒了,我想起了在新屠宰法實行之前,豬皮是連同豬肉一起被人吃掉的,那時候,被殺死的豬就是扔到這樣的堿水鍋裡屠戮去毛,用刀子刮得乾乾淨淨,然後摘去頭蹄,開膛破肚,掛到架子上賣肉。我的四蹄一蹬就從大鍋裡跳了出來,我的動作快得讓他們大吃一驚。但很不幸的是我從一口鍋裡跳出來,竟然跌落在另一口更大的鍋裡。鍋裡的溫熱的水猛然間淹沒了我的身體。我的身體馬上就感到了難以言表的舒適,舒適瓦解了我的意志。我已經沒有力量跳出這口鍋。女人們圍上來,她們在西門金龍的指揮下,用粗毛刷子搓洗我的皮膚,我舒坦地哼哼著,眼睛半睜半閉,幾乎睡了過去。後來,民兵們把我從鍋裡抬出來,涼風吹過我的身體,我感到慵懶無力,大有飄飄欲仙之感。女人們在我身上大動刀剪,把我的腦袋修成了板寸,把我的鬃毛修成了板刷。按照金龍的構想,女人們應該在我的肚腹兩邊剪出兩朵梅花圖案,但結果刮成了光板。金龍無奈,用紅漆在我身上寫上了兩條標語,左邊肚皮上寫著「為革命配種」,右邊肚皮上寫著「替人民造福」。為了點綴這兩條標語,他用紅漆黃漆在我身上畫上梅花、葵花,使我的身體成了一個宣傳欄。他畫完了我,退後兩步,欣賞著自己的傑作,臉上帶著幾分惡作劇的笑容,當然更多的是滿意的神情。圍觀的人們齊聲喝彩,都誇獎我是一頭美麗的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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