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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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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不敢擠進屋去看熱鬧的,也無法攀上這棵大杏樹,因為這棵狗娘養的杏樹主幹高約兩米而且光滑,而它的所有枝權又都如大西北的白楊樹那樣攏著上長,猶如火炬形狀。但天可憐我,在這房屋的後邊有一個巨大的墳墓,墓裡埋葬著一頭捨身救兒童的義犬,義犬色黑,雄性,它跳進波濤滾滾的運糧河裡救上了一位落水女童,自己卻力竭身亡。 我站在黑狗墳頭,正對著機房的窗口,因是匆匆建起的房子,尚未安裝窗子,因此我可以將室內的情景一覽無餘。室內汽燈雪亮,室外一團漆黑,就像當時流行的階級鬥爭話語:敵人在明處,我們在暗處。想怎麼看就怎麼看,只有我看他們,但他們看不到我。我看到金龍時而翻著那本油污的機械手冊,時而皺著眉頭用鉛筆在一張舊報紙的空白處計算。洪泰嶽抽出香煙點燃,抽了一口,然後插到金龍嘴裡。洪書記尊重知識,尊重人才,是那個年代少有的明白幹部。還有黃家姐妹,不時用小手絹為金龍擦汗。我看到黃合作為金龍擦汗時你無動於衷,但只要黃互助為金龍擦汗你就滿臉醋意。你是一個不自量力的傢伙,也是個敢想敢幹的傢伙,後來的事實證明,你臉上的藍痣不但沒有影響你勾引婦女,甚至成了你勾引婦女的通行證。九十年代後期縣城裡的民謠是這樣唱的: 別看鬼臉半邊藍,情人眼裡賽天仙。 老婆孩子全不要,縣長私奔下長安。 我提到這話頭沒有嘲諷你的意思,我是敬重你哩。一個堂堂的副縣長,竟然敢不辭而別與情人私奔,靠打工賣苦力過活,你是天下獨一份兒! 閒話少說,機器安裝完畢,試發電成功。金龍在西門屯實際上成了第二號實權人物。儘管你對這個同母異父的哥哥成見很深,但還是跟著他沾了光,如果沒有他,你能當上飼養班班長?如果沒有他,你能撈到第二年秋天去棉花加工廠當合同制工人的機會?如果沒有在棉花加工廠當合同制工人的機遇,能有你後來的官運?你落到今天這地步,不能怨別人,只能怨自己,只能怨你自己做不了自己雞巴的主。嗨,我說這些話幹啥呢?這些話讓莫言寫到他的小說裡好了。 大會按程序往下進行,一切都很順利,金龍介紹完先進經驗後,由縣生產指揮部那個穿舊軍裝的官員作總結發言。這人雄赳赳走到前臺,站著講話,沒有講稿,即席發揮,才華橫溢,氣度非凡。一個秘書模樣的人弓著腰從後臺跑到前臺,把那個麥克風的脖子擰直,並儘量地拔高,但依然達不到與官員嘴巴齊平的高度,於是這秘書急中生智,把桌後的方凳放在桌子上,又把麥克風放在方凳上,這小夥子真是機靈,十幾年後被提拔成縣委辦公室主任與這件事有直接關係。頃刻之問,這生產指揮部的前團職軍官洪大的嗓門如滾雷一樣傳遍了四面八方! 「每一頭生豬,都是一顆射向帝修反反動堡壘的炮彈……」官員揮舞著拳頭,極富煽動力地喊著。他的聲嗓和動作,讓我這頭見多識廣的豬,聯想到了一部著名電影中的鏡頭。當然我也聯想到,如果真能被安裝到炮筒中發射出去,在空中飛行的感覺,是不是也會是暈暈乎乎、顫顫悠悠呢?而如果是一頭肥豬,突然降落到帝修反的碉堡裡,還不把那些壞蛋樂死? 時間已是上午十點多,這負責人的講話絲毫沒有打住的意思。我看到在會場的邊緣,那兩輛草綠色的吉普車旁,兩位戴著白手套的司機斜倚著車棚,一個悠閒地抽煙,另一個無聊地看表。那時候的吉普車,其尊貴程度絕對勝過了如今的「奔馳」「寶馬」,那時的一塊手錶,其尊貴程度也絕對勝過了如今的鑽石戒指。手錶被陽光照耀得炫目,吸引了許多年輕人的目光。在那兩輛吉普車的後邊,是數百輛整齊擺放的自行車,那時的自行車,是縣、社、村基層幹部的坐騎,象徵著身份和地位,十幾個手持步槍的基幹民兵,排成一道半圓形的防線,看護著這些寶貴財富。 「我們要乘『文化大革命』的浩蕩東風,落實偉大領袖毛主席『大養其豬』的最高指示,學習西門屯大隊的先進經驗,把養豬工作提高到政治高度……」那生產指揮部領導人揮舞胳膊,做著強勁有力的姿勢,慷慨有力地演說著。他的嘴角掛著亮晶晶的泡沫,好像被稻草繩捆綁住的螃蟹。 「發生了什麼事情?」隔壁的刁小三從它的尿窩裡呆頭呆腦地站起來,仰著那粗長的嘴巴,眯縫著被酒精燒紅的眼睛,向我發問。我懶得搭理這蠢貨。這蠢貨也試圖舉起前爪,將下巴擱在牆頭上觀望外邊的情景,但酒精使它喪失了平衡身體的能力。它剛剛站起來,後腿就酥軟,身體跌在屎尿中。這個不講衛生的傢伙,把它的糞便拉在豬舍的每個角落,與這樣的髒豬為鄰,真是我的不幸。我看到它的頭上沾著白漆,那兩根齜出唇外的獠牙卻塗著黃漆,仿佛鑲了兩顆暴發戶的金牙。 我看到一個油滑的黑影從聽會的人群中擠出來——聽會的人非常多,雖說「萬人大會」有些誇張,但三五千人總是有的——他先溜到那兩口安放在杏樹下的博山造大瓷缸裡,探頭往缸裡看,我知道這小子是想喝糖水了,但缸裡的糖水早被前來開會的人喝光。人們喝水根本不是因為口渴,而是為了吃糖。糖,這甜蜜的物資,是當時的緊缺商品,憑票供應,吃一口糖,大約比現在與心愛的女人做一次愛還要幸福。西門屯大隊領導人為了向全縣樹立自己的良好形象,專門召開了全體社員大會,宣佈了現場會期間的注意事項,其中一項就是嚴禁本屯社員,不論是大人還是孩子,都不得到大缸邊去喝糖水,有膽敢違反者,扣一百工分。外村人爭喝糖水的醜態讓我為他們感到羞恥。我更為西門屯人高度的覺悟或者說是克制能力感到驕傲。儘管我看到了許多西門屯人眼瞅著外村人喝糖水時那種複雜的目光,儘管我知道西門屯人看到外村人暢灌糖水時心裡的複雜情緒,但我還是欽佩他們,他們忍住了,不容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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