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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部 豬撒歡 第二十五章 現場會高官發宏論 杏樹梢奇豬炫異能

  非常抱歉,直到現在,我還沒有講到那次養豬現場會的盛況。為了開這次會,全屯的社員準備了一周;為了講述這次盛會,我鋪墊了整整一章。

  先讓我從豬場的牆說起。豬場的牆,新刷了石灰,據說石灰可以消毒。白色的牆上,寫滿了紅色的大字標語。標語內容與養豬有關,與世界革命有關。寫標語的人,除了西門金龍還能是誰?在我們西門屯,最有才華的兩個青年人,一個是西門金龍,另一個就是莫言。洪泰嶽的評價是:金龍是堂堂正正之才,莫言是歪門邪道之才。莫言比金龍小七歲。金龍大出風頭的時候,莫言猶如一隻肥大的竹筍在地下積蓄力量。那時候沒有人把這小子當成一回事。他相貌奇醜,行為古怪,經常說一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鬼話,是個千人厭、萬人嫌的角色。連他自家的人也認為這孩子是個傻瓜。他的姐姐曾經指點著他的臉質問母親:娘啊娘,他真是你生出來的嗎?是不是我爹早起撿糞時從桑樹棵子後邊撿來的棄嬰?莫言的哥哥姐姐都是身材挺拔、面容清秀的青年,其質量絕不亞于金龍、寶鳳、互助、合作。母親歎著氣說:生他的時候,你爹夢見一個拖著大筆的小鬼,進了我家的廳堂,問他來自何處,他說來自陰曹地府,曾給閻王老子當過書記員。你爹正納悶著,就聽到內室傳出響亮的嬰啼,接生奶奶出來報告:掌櫃的大喜,貴府太太生了一個公子。這些話,我估計大半是莫言的媽媽為了改善莫言在村子裡的地位而編造,類似的故事,在中國的民間演義中比比皆是。現在你去我們西門屯——現在的西門屯已經變成了鳳凰城的經濟開發新區,昔日的良田裡矗立著一座座不中不西的建築物——莫言是閻王爺的書記員投胎轉世的說法大行其盛——上世紀七十年代是西門金龍的時代,莫言要露出頭角還得等待十年。現在,我的眼前出現了為籌備養豬大會西門金龍拿著刷子往白牆上塗抹標語的情景。金龍戴著藍色的套袖白色的手套,黃家的互助為他提著紅漆桶,黃家的合作為他提著黃漆桶。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油漆氣味。屯子裡的標語從來都是用廣告粉書寫,這次使用油漆,是因為縣裡撥來了充足的會議經費。金龍寫字時十分有派,大刷子蘸紅漆寫出字的主題,小刷子蘸黃漆勾出字的金邊。紅字金邊,格外奪目,猶如當今美女粉面上的紅唇藍眼。許多人都圍在後邊看金龍寫字,讚美聲不絕於耳。與吳秋香是好朋友、比吳秋香還風騷的馬六老婆嬌滴滴地說:

  「金龍大兄弟啊,嫂子要是年輕二十歲,拼了命也要當你的老婆,當不了大老婆也要當小老婆!」

  有人在旁邊插嘴說:「當小老婆也輪不到你!」

  馬六老婆用她的水汪汪的眼睛盯著互助與合作,說:

  「是啊,有這對天仙似的姊妹花,當小老婆也輪不到我。大兄弟,該把這兩朵花采了吧?再拖下去,小心被別人嘗了鮮!」

  黃家姐妹滿臉赤紅,金龍也有些羞臊,他舉起漆刷子,威脅道:

  「閉嘴,你這浪貨,小心我用漆刷子把你那嘴封了!」

  說到黃家姐妹與金龍的關係,我知道你藍解放心裡不是個滋味,但既然翻出歷史舊賬,這些事又不能不說,即便我不說,莫言那小子也不能不寫,從他那些臭名昭著的書裡,西門屯的每個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影子。好了,標語書寫完畢,那些未被刷掉的杏樹幹上也刷了石灰,杏樹的枝條上,也由那些猴子般的小學生爬上去紮上了彩色的紙條。

  任何運動如無學生參加就顯得一片清冷,學生摻和進來,熱鬧勁兒就來了。即便是饑腸轆轆,節日的氣氛也很濃很濃。在馬良才和那個新調來的紮大辮子、講普通話的年輕女教師率領下,西門屯小學的一百余名學生,像集群開會的松鼠,在杏樹上躥上跳下。在我的豬舍正南方約五十米處,有兩棵樹幹間距約五米但樹冠幾乎連接在一起的大杏樹,幾個玩得興起、甩了破棉襖、光著脊背、只穿著破棉褲、褲襠處露出的爛棉花宛如新疆細毛羊肮髒尾巴的生猛男孩,玩起了猴子蕩秋千的遊戲。他們扯著這杏樹梢頭的柔韌枝條蕩來蕩去,獲得巨大慣性後,一鬆手,就如小猴,彈射到那杏樹的梢頭。與此同時,那杏樹上的孩子也用同樣的方式飛到這棵杏樹上。

  好,咱們繼續說開會的事。所有的杏樹都被打扮成了頭紮彩紙條的老妖精,在豬場中間那條南北貫通的道路兩邊,每間隔五米,插一面紅旗。在那片空地上,壘土成台,台側用葦席遮擋,兩邊懸掛紅布,正中扯起橫幅,上邊自然有字,這種會場,凡中國人沒有不知道的,因此不必細說。

  我要說的是,為這次會議,黃瞳趕著一輛驢拉的雙輪車,去公社所在地的供銷社雜品門市部,買回了兩口博山造大缸和三百個唐山造瓷碗,還有十把鐵勺子,十斤紅糖,十斤白糖。這也就是說,會議期間,人們可以在我們杏園豬場免費喝到糖水。我知道這次採買,黃瞳又從中克扣了利頭。因為我看到他向大隊保管和會計交貨交帳時,神色慌亂。另外這傢伙在路上一定偷吃了不少糖,儘管他把糖的分量不夠的原因推到供銷社頭上,但這小子躲在杏樹後低頭吐酸水的情景,說明了大量的糖正在這小子胃中發酵冒泡。

  我還要說的是西門金龍的一個大膽狂想。因為養豬現場會的主角其實是豬,因此豬的面貌決定會議的成敗。就像金龍對洪泰嶽說的那樣,即便把杏園豬場用語言美化成鮮花,但如果豬不好看,也難以服眾。因為大會的重頭戲是全體與會代表參觀豬舍,如果豬舍裡的豬不好看,那這會就失敗了,而我們西門屯想借豬成為全縣、全省乃至全國典型的想法也就泡了湯。洪泰嶽複出之後,顯然是把金龍當成接班人來培養的,尤其是金龍從沂蒙山購豬之後,他的話分量明顯加重。金龍的建議得到了洪書記的大力支持。

  金龍的設想是把那些肮髒的沂蒙山豬統統用堿水洗三遍,然後用理髮推子為它們剪去長毛。於是又派黃瞳和大隊保管去買來了五口大鍋,二百斤食堿,五十套理髮用具,還有一百塊當時價格最貴、氣味最芳香的羅鍋牌香皂。但這計劃實施起來難度之大超出了金龍的想像。你想想那些沂蒙山區來的豬,是那麼的刁鑽油滑,要給它們洗澡修毛,除非先用尖刀捅死它們。在現場會召開的前三天開始實施這計劃,但折騰了整整一個上午,連一頭豬也沒收拾好,大隊保管的屁股還被豬咬去了一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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