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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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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通通的太陽照著他們,使場面顯出幾分悲壯。洪泰嶽招呼著大隊裡的幹部和民兵,把這幾個勞苦功高的買豬人,連同三個司機,扶的扶,抬的抬,都弄到了飼養員居住的那排房屋裡。洪泰嶽大聲吩咐著: 「互助,合作,找幾個婦女,擀麵條,煮雞蛋,慰勞他們,其餘的人,都來卸車!」 車掛斗後邊的擋板剛打開,我就看到了這些可怕的東西。它們哪裡是豬!它們怎麼配叫豬!它們七大八小,毛色混雜,身上無一例外地沾著肮髒的糞便,散發著刺鼻的惡臭。我慌忙夾起幾片杏葉,堵塞了鼻孔。我原以為他們會弄來一群美麗的小母豬與我做伴,使我這個未來的豬王享盡豔福,沒想到競弄來一群野狼與野豬雜交出來的怪物!我原本想再也不看它們,但它們那侉裡侉氣的外地口音又讓我感到好奇。老藍,儘管我有一顆人的靈魂,但畢竟還是一頭豬,你不能對我期望過高。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何況一頭豬? 為了減輕它們的尖叫對我耳膜的刺激,我揉爛兩片杏葉,團成球兒,堵住耳朵。後腿發力,前腿舉起,我把住那兩根杏樹權兒,取得了一個開闊的視野,將新建豬舍旁邊那片空場上的景物盡攝眼底。我知道自己肩負重任,在七十年代的高密東北鄉歷史上將扮演重要角色,我的事蹟,最終將被莫言那小子寫進經典,我要愛護自己的身體,我要保護自己的視力、嗅覺、聽力,這些,都是我創造傳奇的必要條件。 我將前爪和下巴放在樹權上,藉以減輕兩條後腿承受的壓力。樹權因我的壓迫而下垂,並微微顫抖。一隻啄木鳥貼在樹皮上,歪著腦袋,用黑色的小眼睛,好奇地看著我。我不懂鳥語,無法與它交流,但我知道我的形狀讓它感到了驚奇。我透過疏朗的杏樹葉子,看到那些從車上卸下來的傢伙,一個個頭昏眼花、腿腳發軟的可憐樣子。有一隻嘴如柱籠、兩耳尖削的母豬,可能是因為年老體弱、不堪旅途顛簸,一下車就暈了過去。它側臥在沙地上,翻著白眼,嘴裡吐著白沫。還有兩隻模樣略微周正些的小母豬,看樣子極像一母所生,都弓著脊樑,在那裡嘔吐。它們倆的嘔吐,像病毒性感冒一樣迅速傳染,使半數的豬,弓起了嘔吐時的脊背。其餘的那些傢伙,有歪著的,有趴著的,有借著杏樹粗糙的樹皮蹭癢的,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響,天哪,多麼粗糙的皮膚!是的,它們身上有蝨子,有癩癬,我要保持警惕,與它們拉開距離。有一隻黑色的公豬,引起了我的注意。這傢伙瘦而精幹,嘴巴奇長,尾巴拖地,鬃毛密集而堅硬,肩膀闊大,屁股尖削,四肢粗大,眼睛細小但目光銳利,兩隻焦黃的獠牙,從唇邊伸出來。這傢伙基本上就是一頭未經馴化的野豬。所以,當眾豬因長途坐車體力不支醜態百出時,這傢伙卻悠閒地散步看景,宛如一個抱著膀子吹口哨的小流氓。幾天之後,金龍為它起了一個響亮的名字:刁小三。刁小三是當時流行的革命樣板戲《沙家浜》中的一個反面人物,對,就是那個搶了少女包袱還要搶人的壞種,我與刁小三的戲很多,按下不表。 我看到,在洪泰岳的指揮下,社員們將那些豬捉進那五排二百間豬舍。捉豬的過程紛亂而嘈雜。那些智商低劣的傢伙,在沂蒙山區被野放慣了,不知道進了豬舍就可以過上養尊處優的幸福生活,它們把進豬舍當成了上屠場,它們放聲痛哭,它們尖聲嚎叫,它們胡碰亂撞,它們四處逃竄,它們都使出了最後的力氣,做困獸之鬥。那個在牛時代裡幹了許多壞事的胡賓,被一頭髮了瘋的白豬撞中小腹,仰面跌倒後,費勁坐起來,面色灰白,頭冒冷汗,捂著肚皮哼哼,這個倒黴蛋,心地陰暗,自視才高,什麼事都想摻和,但吃虧的總是他,真是既可恨又可憐。你大概還記得我作為一頭牛時,在運糧河廣大的河灘上,修理這老小子的情景吧?幾年不見,他更老了,門牙脫落,說話漏風,但我作為一頭豬卻只有半歲,正是青春年華、黃金歲月。莫道輪回苦,輪回也有輪回的好處。還有一頭豁了半個耳朵、鼻子上紮著一隻鐵環的閹公豬,暴怒之下,咬傷了陳大福的手指。這個曾與秋香有染的壞蛋,誇張地大聲嚎叫,仿佛整只手都被公豬咬掉而不僅僅傷了一個手指。與這些無用的男人形成對照的是那些行動遲緩的中年婦女,有迎春,有秋香,有白蓮,有趙蘭,她們都彎著腰,伸著手,嘴裡發出「噦噦」的聲音,臉上帶著友善的笑容,向那些被逼到牆角的豬靠攏。儘管這些沂蒙豬身散惡臭,但這些女人臉上卻沒流露出絲毫厭惡之意。她們的微笑是那麼真誠。豬們雖然還是發出驚懼的「哐哐」聲,但卻沒有逃竄。女人的手伸過去了,不避污穢地觸到了它們的身體,她們為它們搔癢。豬禁不住搔癢;人架不住吹捧。它們的鬥志頃刻之間便被瓦解,一個個眯縫起眼睛搖搖晃晃地軟在了地上。女人們順勢把這些被溫情俘虜了的豬抱起來,一邊在它們的腿縫裡搔著,一邊就把它們送到了豬舍裡。 洪泰岳對女人們大加讚賞,對那些粗野蠻幹的男人冷嘲熱諷。他對坐在地上哼哼不止的胡賓說:「怎麼,雞巴被豬咬掉了嗎?看看你這熊樣,起來,躲到一邊去,別在這裡丟人現眼!」他對慘叫不止的陳大福說:「還有你,哪裡像個男人,即便是咬掉了兩個指頭,也用不著這樣哭嚎!」陳大福攥著手指道:「書記,我這是工傷,公家要給我醫療費和營養費!」洪泰嶽道:「你回家等著吧,等著國務院和中央軍委派直升機來接你去北京治傷,沒准中央首長還會接見你呢!」陳大福道:「書記,你用不著諷刺我,我雖然傻,但好話壞話還是能聽出來的!」洪泰岳啐了陳大福一臉唾沫,又對準他的屁股踹了一腳,罵道:「滾你媽的蛋!你傻,你偷雞摸狗時怎麼不傻?你爭競工分時怎麼不傻?」說著,又踢了陳大福一腳。陳大福躲閃著,喊道:「共產黨還打人啊?」洪泰嶽道:「共產黨不打好人,對你這樣的二流子,除了打別無良藥可治,你最好躲到我的眼界外邊去,看見你我心裡就憋悶!二小隊的記工員來了沒有?今天早上,參加抓豬的人都記半個工,但胡賓和陳大福不記!」「憑什麼?」陳大福拔高嗓門吼叫著。「憑什麼?」胡賓尖著嗓子吼叫著。「什麼也不憑,我看著你們倆不順眼!」「工分,工分,社員的命根,」陳大福忘記了手上的傷,將那傷手,攥成一個拳頭,在洪泰嶽眼前揮舞著,喊叫,「你扣我工分,想把我的老婆孩子餓死嗎?我今天晚上就帶著老婆孩子睡到你家裡去!」洪泰嶽輕蔑地說:「你以為我老洪是被人嚇唬著長大的嗎?老子革命幾十年,什麼樣的難纏貨色都見過,你這一套癩皮狗戰法,對付別人也許有效,在老子面前不靈!」胡賓原本也想跟著陳大福吵嚷,但他的老婆白蓮,用沾滿豬屎的胖手,扇了他一個嘴巴子,然後賠著笑臉對洪泰嶽說:「書記,你別跟他一般見識。」胡賓窩著嘴,一副想哭不敢哭的憋屈樣子。洪泰嶽說:「起來吧,難道還指望著四人轎來抬你嗎?」於是胡賓委屈著爬起來,跟在身高馬大的白蓮身後,縮著脖子,回家去了。 在鬧鬧哄哄中,一千零五十七頭沂蒙山豬,絕大多數被提了進去,只有三頭,尚未歸舍。一頭土黃色的母豬死了,一頭黑色問白花的小豬也死了。另有一頭,就是那只黑色的野豬刁小三,鑽到汽車底下,死活也不出來。基幹民兵王臣,從飼養棚裡扛來一根梧桐杆子,想把它捅出來,但杆子剛伸進去,就被刁小三咬住。豬和人僵持著,形成拔河的狀態。我雖然看不到車底下的刁小三,但完全可以想像出它的模樣。它咬住杆子,鬃毛直豎,雙眼放出綠色的凶光。這基本上不是一頭家豬,而是一匹野獸。這頭野獸在後來的歲月裡,教會了我很多。它先是我的敵人,後是我的謀士。正如前面所說,我與刁小三的故事,將在後面的篇章裡,濃墨重彩地渲染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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