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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那身材魁梧的民兵與車廂下的刁小三較勁,正好是勢均力敵,木杆子偶有進退,也是在方寸之間。眾人都看得呆了。洪泰嶽側歪著身子,往汽車底下望去。許多人都學著老洪的樣子側歪著身子往汽車底下看去。我看著那些人的怪樣子,努力想像著車底下那頭豬,那個桀驁不馴、流裡流氣的好漢。終於有人覺悟,上前來幫王臣的忙。我對這些人產生了不屑之感。公平角力,一對一嘛,幾個人對付一頭豬,算什麼人呢!我擔心著車下的豬隨時都會被那杆子拽出來,像從泥土裡掩出一個巨大的蘿蔔,但隨即就聽到「喀吧」一聲脆響,只見那幾個掩著杆子的男人往後跌倒,疊成一堆。杆子斷去一截,茬口雪白,顯然是被刁小三咬斷了。

  眾人不由得喝起彩來。世間的萬物就是這樣,小壞小怪遭人厭恨,大壞大怪被人敬仰。那刁小三的行為,雖然還算不上大壞大怪,但已經明顯地超越了小壞小怪的程度。又有人將杆子捅了進去,但車底下傳出的「喀吧」聲嚇得那人扔掉杆子就跑了。眾人議論紛紛,有建議用土槍打的,有建議用紮槍攮的,有建議用烈火燒的。這些野蠻的建議都遭到了洪書記的否定。洪書記神色沉重地說:「都是些比屎還臭的主意,我們要『大養其豬』,不是大養死豬!」於是又有人建議派一個膽大的女人鑽進車底去給它搔癢癢,再凶的公豬,也知道尊重女性吧?再凶的豬,被女人一搔癢,也會野性頓消吧?主意是好主意,但派誰進去,立即就成了問題。此時還擔任著革命委員會副主任、但其實一點權力也沒有的黃瞳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婦!誰能鑽進去把這頭野豬降服了,獎給三個勞動日的工分!」洪泰岳冷冷地說:「那就讓你老婆鑽進去!」吳秋香避到人後,罵黃瞳道:「你多嘴多舌,自找難看!別說是三個勞動日的工分,就是三百個勞動日的工分,老娘也不進去!」正為難間,只見西門金龍,從杏園盡頭那五間養豬人的宿舍兼煮飼料的屋子裡走出來。初出門時黃家雙嬌一邊一個攙扶著他,走了幾步後,便將二女推開。二女並肩跟隨著他,如同他的兩個美女保鏢。在他們身後,還跟隨著身背藥箱的西門寶鳳與藍解放、白杏兒、莫言等一干人。我看到了西門金龍那張風塵僕僕的嚴肅面孔,看到了藍解放、白杏兒等十幾個人挑著的豬飼料木桶,雖然用杏葉堵著鼻孔我也嗅到了飼料的香氣。那是用棉子餅、紅薯乾、黑豆屑兒與紅薯葉兒混合熬成的糊狀物。在金色的陽光照耀下,木桶裡冒著乳白的蒸汽,那香味兒就隨著蒸汽擴散開來。我還看到,那幾間屋子裡,蒸汽像雲團一樣從門口洶湧而出。這一干人,雖然七長八短,但在那個早晨卻平添了許多莊嚴色彩,仿佛是一群為前線的戰士送飯的支前隊伍。我知道那些已經差不多餓成了夾板的沂蒙山豬馬上就該大快朵頤了,它們的幸福生活其實已經開始了。儘管我出身高貴,不屑與你們為伍,但既然已投生為豬,也只好入鄉隨俗,視你們為同類,兄弟姐妹們,讓我祝福你們吧,祝你們身體健康胃口好!祝你們儘快適應這裡的生活,為社會主義多拉屎多撒尿多長膘,按他們的說法,一頭豬就是一座小型化肥廠,豬身上全是寶:肉是美味佳餚,皮可制革,骨頭可熬膠,鬃毛可制刷子,連我們的苦膽都可入藥。

  看到金龍來到,眾人齊聲道:好了,好了!解鈴還需系鈴人。既然金龍能把這頭野豬從沂蒙山拉來,就有辦法把它從汽車底下弄出來。洪泰岳遞給金龍一支煙,並親自為他點著火。書記敬煙,高級禮遇,非同小可。金龍嘴唇發白,眼圈發青,頭髮淩亂,看上去十分疲憊。這次沂蒙山購豬,他勞苦功高,在社員中樹立了威信,並重新贏得了洪書記的信任。書記的敬煙,看來也讓他受寵若驚。他將抽了半截的香煙放在一塊磚頭上——那煙隨即就被莫言撿了去抽——脫掉那件已經褪色發白、肩膀和袖口都打了補丁的舊軍裝,顯出一件紫紅色的翻領運動衫,胸前用白漆印著「井岡山」三個毛體大字,把袖子捋上去,彎腰就要往車下鑽。洪泰嶽一把拉住他,說:

  「金龍,不要蠻幹,這頭豬,基本上是瘋了。我不希望你傷了它,更不希望它傷了你。你與它,都是我們西門屯大隊的寶貴財富。」

  金龍蹲下身,往車下張望著。他撿起一塊沾滿白霜的瓦片擲進去,我猜想那刁小三一張口就咬住了那瓦片,「喀嘣喀嘣」嚼碎,小眼睛凶光四射,讓人不寒而慄。金龍站起來,嘴唇一抿,腮上浮起笑意。我十分熟悉這小子的這副表情,只要他的臉上出現這樣的表情,就說明他已經有了主意,而且多半是妙不可言的主意。他貼近洪泰嶽的耳朵說話,仿佛怕被車底下的刁小三聽到。其實他是多慮了,我相信除了我之外,這地球上的豬,都聽不懂人類的語言,而我能聽懂人類的語言,是一個極個別的例子,因為那望鄉臺上的孟婆湯,對我不起作用,否則我也如那些輪回中的芸芸眾生一樣,一碗湯灌下去,什麼前生來世,都會忘卻得乾乾淨淨。我看到洪泰嶽臉上也綻開了笑容,他拍著金龍的肩膀,笑著說:

  「小子,虧你想得出來!」

  用了大約抽半支煙捲的時間,西門寶鳳手捧著兩個雪白的饅頭跑過來。我看到那饅頭被泡漲了,散發著濃郁的酒香。我馬上就明白了金龍的詭計,他是想讓刁小三醉倒,失去反抗能力。如果我是刁小三,我自然不會上當。但刁小三畢竟是一頭豬,野勁兒十足,但智商顯然不高。金龍把浸了酒的饅頭扔到車下。我心中暗暗念叨著:哥們兒,千萬別吃,一吃就中了人家的計了!但刁小三顯然是把酒饅頭吃了,因為我看到金龍和洪泰嶽等人臉上都洋溢著陰謀得逞後的喜氣。接著我又看到,金龍拍著巴掌說:「倒也,倒也!」這語言是從古典小說學來的,古典小說裡那些強人,在酒裡加上蒙汗藥,騙著人家喝下去後,就拍著巴掌說「倒也,倒也」,於是那些人就倒了。金龍鑽到車下,把醉得搖頭晃腦的刁小三拖了出來。刁小三哼哼著,失去了反抗能力,任由人們把它抬起來,扔到與我的新舍只隔著一道牆的豬舍裡。這兩問豬舍是獨立房屋,是專為種公豬準備的,他們把刁小三放進來,顯然也是把它當成種公豬來培養的。我感到這是一個荒誕的決定。我四肢強健,身體修長,粉皮白毛,短嘴肥耳,是豬中的英俊少年,培養我做種豬,是天經地義之事,可這刁小三——它的容貌體態諸位已經知曉——這樣的劣種,能配出什麼樣的後代?——事隔多年之後,我才明白金龍和洪泰嶽的決定是對的。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物資貧乏,豬肉供應嚴重短缺,那時候人們最喜歡吃的是那種入口就化的肥肉,可現在,生活水平大大提高,人們的嘴巴越來越刁,已經不滿足於吃家養的東西,更喜歡吃野味,刁小三交配出來的後代,都可以當成天然野豬出售。這些都是後話,暫不提它。

  當然,作為一頭智慧超群的豬,我不會忘記保護自己。當我看到他們抬著刁小三往這邊運動時,馬上就猜到了他們的意圖。我及時地將兩條腿從杏樹權上拿下來,然後悄悄地趴在牆角那一堆乾草和枯葉中裝睡。我聽到他們把刁小三扔到隔壁時發出的沉重聲響,聽到刁小三的哼哼聲,我也聽到了洪泰岳與金龍等人對我的誇獎。我悄悄地睜開一條眼縫,看到牆外那些人。太陽已經升起很高了,他們的臉上都如敷了金粉一樣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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