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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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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堅硬的嘴拱了一下牆壁,牆壁上隨即出現了一個窟窿。我用後蹄踏了一下地面,一塊方磚裂成兩半。我直立起來,嘴巴觸到了房笆,輕輕一咬,一截高梁秸就落在嘴裡。為了不讓他們發現蹤跡,我將那高粱秸嚼碎吞下,連一點渣滓都不吐。我在院子裡——姑且算做院子吧——直立起來,前蹄搭在了一根鋤柄粗細的杏樹權上。通過這一番偵探試驗,我心中有了底數。這間看起來——對一般的豬來說是堅固牢靠的華舍,對我來說,簡直是紙糊成的玩具,我用不了半點鐘,就能將它夷為平地。當然我沒有那麼愚蠢,在時機沒有到來之前,我不會自毀居所。我不但不毀它,我還要好好愛護它。我要保持衛生,保持整潔,定點大小便,克制鼻子發癢想拱翻一切的欲望,給人們留下最為美好的印象。要做霸王,先做良民。我是一頭博古通今的豬,漢朝的王莽就是我的榜樣。 最讓我高興的是,我的新舍裡竟然通了電源,有一盞一百瓦的燈泡懸掛在最高的梁頭上。後來我知道新建的二百問豬舍都通了電源,但它們的燈泡只有二十五瓦。電源開關的拉線緊貼著牆壁垂懸。我抬起一隻蹄子,將那線夾在蹄爪的中縫裡,輕輕一拽,啪噠一響,燈泡白亮,真是好玩,現代化的春風,跟著「文化大革命」的東風,終於吹進了西門屯。趕快拉滅,別讓那些人知道我會開燈。我知道這些人在豬舍裡安電燈是為了監視我們的行動,當時我就想像一種設備,安裝在豬舍裡,那些人只要呆在舒適的房間裡,就可以把我們的活動一覽無餘。後來,這種設備果然出現了,這就是如今各大工廠、車問、教室、銀行甚至公廁普遍安裝的閉路電視監控系統。但我對你說,即使他們當時就有了這種設備,在我的舍裡安裝了攝像頭,我也會用豬屎糊上,讓他們看得滿眼豬屎。 我搬進新舍已是深秋季節,太陽光線裡紅色增多白色減少。紅色的太陽把杏樹的葉子全部染紅,不亞于香山的紅葉——我當然知道香山在哪裡,我當然知道紅葉象徵著愛情,紅葉上還可以題詩——每天的傍晚和清晨,太陽落下和升起的時候,也是養豬人吃早飯和晚飯的時候,豬舍裡異常安靜,我便直立起來,將兩隻前爪蜷在胸前,從大杏樹上摘下紅葉,塞進嘴裡嚼著。杏葉清苦,纖維豐富,能降低血壓,清潔牙齒。我咀嚼著杏葉,類似今日那些咀嚼著口香糖的時髦青年。我往西南角上望去,一排排豬舍,整整齊齊,宛如軍營,幾百棵杏樹將豬舍掩映,在通紅的夕陽或者朝陽的照耀下,杏葉燦爛,如火如霞,是無比美好的景象。那時人們衣食拮据,對大自然的美景還比較麻木,如果那些杏樹和豬舍保留到今天,完全可以吸引城裡人下來欣賞紅葉,春天可以搞個杏花節,秋天就搞個紅葉節,讓他們吃在豬圈睡在豬舍,真正體會鄉野風情。扯遠了,對不起。我是一頭想像力豐富的豬,腦子裡有許多莫名其妙的幻想,我經常被自己幻想出來的情景嚇得屁滾尿流或者逗得哈哈大笑。屁滾尿流的豬隨處可見,但哈哈大笑的豬唯我一頭,這事兒後面還會提到,暫且不表。 就在那些杏葉鮮紅的日子裡的一天,大概是農曆的十月初十吧,就是十月初十,沒錯,我相信自己的記憶,十月初十的淩晨,太陽剛剛升起,很大很紅很柔軟的時候,久未露面的藍金龍回來了。這傢伙帶領著當年在他鞍前馬後侍奉過的孫家四兄弟,外加大隊會計朱紅心,僅用了五千元錢,就從沂蒙山區買回了一千零五十七頭豬。每頭平均不到五元,實在是便宜得驚人。當時我正在我的高尚住宅裡晨練:用兩隻前爪攀住那根探到我的院子裡來的杏樹枝權,做引體向上的練習。杏樹枝權柔韌結實,彈性強大,借著這勁兒,我的身體不時地離開地面,沾著白霜的紅色杏葉紛紛飄落。我的這行為一舉三得,一是鍛煉了身體,二是體驗了身體暫時脫離地球引力的快樂,三是落在地上的杏葉,都被我用爪子撥拉到臥處。我為自己準備了一個鬆軟溫暖的床位。我預感到即將到來的是一個嚴寒的冬季,我要做好禦寒取暖的準備。就在我攀著樹權屁顛兒樂著的時候,我聽到一陣馬達的轟鳴,抬眼看到,從杏園外邊那條土路上,開來了三輛拖著掛斗的汽車。汽車風塵僕僕,仿佛剛從沙漠裡鑽出來,車頭上落著厚厚的塵土,以至於難以分辨汽車本來的顏色。汽車顛顛簸簸地開進杏園,停在那片新豬舍後邊的空地上。空地上散亂著磚頭瓦片,還有一些沾著泥巴的麥草。三輛汽車像三個尾大不掉的怪物,折騰了半天才停妥當。這時,我看到,從第一輛車的駕駛棚裡,鑽出了蓬頭垢面的藍金龍,從後邊那輛車的駕駛棚裡,鑽出了會計朱紅心和孫家老大孫龍。然後從第三輛車上的車廂裡,站起了孫家三兄弟和小鬼一樣的莫言。這四個小子的頭臉上塵土很厚,活像秦始皇的兵馬俑。這時候,我聽到從車廂裡和掛斗裡,發出了豬的哼哼聲,哼哼聲漸漸變大,變成了齊聲尖叫。我心中興奮無比,知道豬的紅火日子已經開始。這時我還沒看到這些沂蒙山豬的形象,僅僅聽到了它們的叫聲,僅僅嗅到了它們屎尿的古怪氣味。但我預感到這是一群醜陋的傢伙。 洪泰嶽騎著一輛嶄新的「大金鹿」飛馳而來,那時自行車還是緊俏物資,每個大隊的支部書記才可以憑票購買一輛。洪泰岳將自行車支在空地的邊上,緊靠著一棵被砍去了半邊樹冠的杏樹,連鎖都沒上,可見他的興奮非同一般。他像迎接遠征歸來的戰士一樣,張開雙臂跑向金龍,你不要以為他要擁抱金龍,那是外國禮貌,大養其豬時代的中國人還不興這一套:洪泰岳張開的雙臂在到達金龍面前突然下垂,他伸出一隻手,拍拍金龍的肩膀,說: 「買到了嗎?」 「一千零五十七頭,超額完成任務!」金龍說著,身體便搖晃起來。洪泰嶽沒來得及扶他,他就一頭栽到地上。 隨著金龍的暈倒,孫家四兄弟和夾著一隻人造革黑色皮包的會計朱紅心也搖晃起來,只有莫言還精神抖擻,他揮舞著胳膊,大聲喊叫著: 「我們殺回來了!我們勝利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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