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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在賊亮的汽燈光下,她的眼睛亮晶晶,她的牙齒亮晶晶,毫無疑問,她是個美人,是個屁股上翹、胸脯前挺的美人,我只顧跟著我爹鬧單幹,竟然忽略了身邊的美人。就在這短暫的時間裡,她從家門口到我家牛棚這短暫的路途上我就死心塌地地愛上了她。她在我爹身後,彎下腰,伸出纖纖玉手,扒開了我爹的眼睛。我爹哀叫著,我聽到他的眼皮被扒開時發出的細微聲響,劈啪劈啪,仿佛小魚兒在水底吐水泡。我看到爹的眼睛好像一個傷口,有血水從裡面湧出來。我姐瞄準了我爹的眼睛,推動注射器,一股清水,亮得如同銀子,射了進去。慢慢地射進去,我姐把握著力度,太緩衝力不夠,太疾則可能把我爹的眼球洞穿。水進了我爹的眼睛就變成了血,沿著眼瞼慢慢流下來。我爹痛苦地哼哼著。用同樣的準確,同樣的快捷,我姐與互助,這兩個似乎勢不兩立的女人,默契地配合著,沖洗了我爹的另一隻眼睛。然後又輪番沖洗,左眼,右眼,左眼,右眼。最後,我姐往爹的眼睛裡滴了眼藥水,用繃帶蒙上。我姐對我說:解放,把爹弄回家去吧。我跑到爹身後,雙手抄在他的腋下,用力往上提,使他站立,仿佛從地下拔出了一個拖泥帶水的大蘿蔔。

  這時,我們聽到,從我家牛棚裡傳出來一種奇怪的聲音,像哭、像笑、又像歎息。這是牛發出的聲音。你當時,到底是哭、是笑、還是歎息?——說下去,大頭兒藍千歲冷冷地說,休要問我——大家都吃了一驚,齊把目光往那裡望,牛棚裡一片光明,牛眼如兩盞放射著藍光的小燈籠,牛身上光芒四射,仿佛刷了一層金色的漆。我爹掙扎著要往牛棚裡去,我爹喊叫著:牛啊!我的牛啊!我只有你一個親人了啊!爹的話絕望至極,讓我們聽著心寒,雖然金龍叛逆,我和姐姐、娘還是心疼著你啊,你怎麼能說出只有牛是你的親人呢?而且,說穿了,這頭牛,身體是牛,但他的心,他的靈魂,卻是西門鬧的,他面對著院子裡這群人,他的兒子,女兒,二老婆,三老婆,以及他的長工和長工的兒子我,那才是恩愛情仇千種的感受萬般的情緒攪成了一鍋糊塗粥。

  ——事情也許沒這麼複雜,大頭兒藍千歲道,也許我當時是被一口草卡住了喉嚨,才發出了那樣古怪的聲音。但簡單的事情,被你這顛三倒四、橫生枝蔓、黑瞎子掰棒子的敘述,給弄成了一鍋糊塗粥。

  那時的世界,本來就是一鍋糊塗粥,要想講得清清楚楚,比較困難。不過,還是讓我拾起前頭的話茬兒:西門屯的遊街隊伍,從集市的東頭過來了。鑼鼓喧天,紅旗招展。被金龍和他的紅衛兵押著遊街示眾的,除了原支部書記洪泰岳之外,還有大隊長黃瞳。除了偽保長餘五福、富農伍元、叛徒張大壯、地主婆西門白氏這些老牌的壞人之外,還有我的爹藍臉。洪泰嶽咬牙瞪眼。張大壯愁容滿面。伍元眼淚漣漣。白氏蓬頭垢面。我爹臉上的油漆還沒洗淨,雙眼通紅,不斷地淌著眼淚。我爹流眼淚並不是他內心軟弱的表現,是因為油漆傷害了他的角膜。我爹脖子上掛著一塊紙牌子,上面是我哥親筆寫上的大字:又臭又硬的單幹戶。我爹肩上扛著一張木犁,是土地改革時分給他的財產。我爹腰裡紮著一根麻繩子,繩子連結著一根韁繩,韁繩連接著一頭牛。一頭由惡霸地主西門鬧幾經轉世而成的公牛,也就是你。如果你願意,你可以打斷我的話,接著我的話茬,由你來講述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我講,是人眼中的世界;你說,是牛眼所見乾坤。也許由你講會更精彩。你不講,那我就接著講。你是一頭魁偉的公牛,雙角如鐵,肩膀寬闊,肌腱發達,雙目炯炯,凶光外溢。你的角上掛著兩隻破鞋,這是孫家的那個善於侍弄汽燈的小子胡亂掛上的,只是為了醜化你,並不象徵著你一頭牛也搞破鞋。金龍這混蛋原本想讓我也遊街示眾,但我挺著紅纓槍要和他拼命。我說誰敢讓我遊街我就捅了誰。金龍雖愣,但碰上我這樣的亡命徒,他也避讓三分。我想爹只要跟我一樣硬起來,把大鍘刀摘下來,橫在牛棚門口,誰上來就劈誰,我哥也就軟了。但我爹竟然軟了,順從地讓他們把紙牌子掛到脖子上。我想只要那頭牛發了牛脾氣,誰也無法把破鞋掛在它角上並拉它遊街,但牛也順從了。

  在集市的中央,也就是供銷社飯店前那片空場上,縣裡的「金猴奮起」紅衛兵總司令「大叫驢」小常和西門屯裡的「金猴奮起」紅衛兵支隊司令「二叫驢」金龍會師,二人握手,致革命敬禮,眼睛裡都放射紅光,心中都蕩漾著革命豪情,他們也許聯想到中國工農紅軍在井岡山會師,要把紅旗插遍亞非拉,把世界上受苦受難的無產階級從水深火熱中解放出來。兩支紅衛兵隊伍會師,縣裡的和村裡的。兩批走資派會師,驢縣長陳光第、驢屌書記范銅、打牛胯骨的階級異己分子兼走資派洪泰岳、洪泰岳的狗腿子、娶了地主小老婆的黃瞳。他們也偷偷地觀望,用眼神傳達反動思想。低頭低頭再低頭,紅衛兵把他們的頭按下去按下去,按到不能再低,屁股翹起不能再高,再一用力,撲通跪在地上,揪著頭髮抓著脖領子再拎起來。我爹死不低頭,礙於他跟西門金龍的特殊關係,紅衛兵們手下也就留了情。先是「大叫驢」演講,站在一張從飯店裡臨時抬來的方桌上。「大叫驢」左手抹著腰,右手在空中揮舞,做著變化多端的動作,時而像馬刀劈下,時而如尖刀前刺,時而如拳打猛虎,時而如掌開巨石。動作配合著話語,腔調抑揚頓挫,嘴角溢出白沫,語言殺氣騰騰、空空洞洞,猶如一隻只被吹足了氣、塗上了紅顏色、形狀如冬瓜、頂端一乳頭的避孕套,在空中飛舞,碰撞,發出嘭嘭的聲響,然後一隻只爆裂,發出啪啪的聲響。在高密東北鄉的歷史上,曾有一個漂亮的女護士將避孕套吹爆結果眼睛被崩傷,成為一大趣聞。「大叫驢」是天才的演說家,他演講時極力模仿列寧、毛澤東。尤其是伸出右臂,成45。角,頭微向後仰,下巴略翹,目光望向高遠處,嘴巴裡喊出:「向階級敵人發起進攻進攻再進攻」時,簡直就是列寧複生,列寧從《列寧在1918》裡來到了高密東北鄉,群眾靜默片刻,仿佛被鉗子捏住了咽喉,然後便一片歡呼,幾個有文化的小青年亂喊「烏拉」,沒有文化的喊「萬歲」,萬歲和烏拉雖然都不是獻給「大叫驢」的,但「大叫驢」猶如一隻被吹脹的避孕套飄飄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有人在暗中低罵:這雜種,還真不可等閒視之!說話的人是一個讀過私塾的老者,認識無數的字,經常在理髮館裡,自負地對那些前來理髮的人說:有不認識的字只管問我,如果我答不出,你理髮的錢我出。幾個中學的教師,從字典上找幾個生僻字考他,還真難不住他。有一個教師,生造一個字,畫一個圈,圈裡點一個點,問他,這是什麼字,他冷笑道,想難住我嗎?難不住的,此字念「嘭」,是將一塊石頭,扔到井裡,發出的聲音。中學教師道:差矣,此字是我生造的。他說:所有的字,剛開始時,都是生造的。教師語塞,他臉上出現洋洋得意之表情。「大叫驢」演講完畢,「二叫驢」跳上桌接著演講,但他的演講,是對「大叫驢」的拙劣模仿。

  現在我該說你,西門牛,在這個難忘的集日上的表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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