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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起初,你很溫馴,跟隨在我爹身後,亦步亦趨,但你的光輝形象與你的溫馴表現總讓人、尤其是我感到彆扭。你是一頭血氣方剛的牛,在過去的歲月裡,曾有過不凡的表現,如果當時我就知道你的體內暗藏著西門鬧的狂傲的靈魂和一頭名驢的輝煌記憶,我更會對你的表現感到失望。你應該反抗,應該大鬧集市,應該成為這場狂歡節的主角,就像西班牙鬥牛節上那些牛一樣。但你沒有,你低頭,角掛破鞋,這侮辱性的標誌,不緊不慢地反芻,腸胃中發出咕咕嚕嚕的聲響。就這樣,從淩晨到中午,從清冷到溫暖,陽光暖烘烘的,直到供銷社飯店裡洋溢出水煎包的香氣。一個身披破棉襖、跛一足、眇一目的少年拖著一條威武的黃犬從集市上經過。這是一個著名的打狗少年,家庭出身赤貧,是個孤兒,政府免費送他上學,但他對學校深惡痛絕,自毀錦繡前程,寧死不讀書,嚮往自由自在的生活,自己不上進,黨也沒辦法。他打狗賣狗肉,過得有滋有味,在那樣的時代,私自屠宰是非法的,不論殺豬,還是屠狗,都是國家的專權專利,但政府對這個打狗少年網開一面,對這樣的人,無論什麼樣的政府,都很寬容。少年是狗族的天敵,他的身體並不高大,腿腳不利索,眼力也欠佳,狗要消滅他並不難,但所有的狗,不論是綿善如羊者還是兇暴如獅虎者,見了他,都夾緊尾巴,身體團結,滿眼恐怖之光,喉發求饒之聲,嗷哞~嗷哞~逆來順受地、毫不反抗地讓他把繩索套到頸上,吊在樹杈上勒死,然後拖走,拖回到他那建立在石橋洞裡的居所兼作坊,生退活剝,就著清悠悠的河水掏洗乾淨,大剁小切,七塊八段,扔到鍋裡,架上劈柴,火焰熊熊,白水翻騰,濃煙從橋洞下冒出,沿著河飄散,肉香彌漫一條河……一陣邪風刮起來,紅旗獵獵作響,一根旗杆被折斷,那面旗幟,打著旋兒,在空中飛舞,降落在牛頭上,於是你發了狂,這正是我企盼的,也是集市上諸多看熱鬧的人企盼的,這場鬧劇,必須有個大熱鬧收場。

  你先是猛烈地搖頭晃腦,欲把遮蓋住你腦袋的紅旗甩開,我有把紅旗蒙在頭上看太陽的經驗,一片血紅,如同海洋,太陽如同沉浸在血海之中,恍然覺得世界末日到了。我不是牛,無法猜測紅旗蒙頭時你的感受,但從你那劇烈的動作上,我可以斷定你感到了大恐怖。你的兩隻鐵角前罩,正是鬥牛的角,如果每只角上綁上兩把尖刀,又正是衝鋒陷陣、所向披靡的角。連續搖頭擺尾幾十次,紅旗未從角上脫落,你急了,盲目地跑動起來,你的韁繩連接著我爹的腰,你體重將近五百公斤,一身不肥不瘦的膘,年方四歲,正是青春年華,力大無窮,我爹在你的拖拽下,如同貓尾巴上拴著一隻耗子。牛拖著我爹沖進人群,一片鬼哭狼嚎。這時無論我哥的演講多麼精彩也沒人理睬了。說到底人們是來看熱鬧的,誰管你革命還是反革命。有人喊叫:扯下它頭上的紅旗!但是又有誰膽敢上前去扯下你頭上的紅旗,又有誰願意扯下你頭上的紅旗!扯下你頭上的紅旗,好戲就要收場。人們躲閃著,喊叫著,不由自主地擁擠著,老婆哭孩子叫,哎喲娘,踩碎我的雞蛋了!踩死小孩了!碰破我的瓦盆了,你們這些混蛋。方才天上掉大雁時人們是從四處往中問聚攏,現在鬧牛人們是在牛前向前奔跑,向兩邊躲閃,擠壓成團,擠到牆壁上,成了薄餅,擠到賣肉的架子上,與珍貴的豬肉一起臥倒,嘴啃著生肉。牛角鑽到一個人的肋骨問,牛蹄子踩死了一隻小豬。賣肉的人,公社屠宰組那位如皇親國戚一般蠻橫的朱九戒,掄起劈肉的刀,對準牛頭猛劈下去,噹啷一聲巨響,刀刃正中牛角,刀被震飛,半截牛角落在地上。紅旗借著這機會,從牛頭上滑落。這一下似乎把牛砍愣了,它停住腳步,大聲喘息,肚腹劇烈起伏,口吐白沫,兩眼沁血,斷角處湧出透明汁液,汁液裡有縷縷血絲,此汁液是牛中精華,名為「牛角精」,據說具有強大的壯陽功能,勝過海南島的椰子樹芯十倍。紅衛兵揭露舊省委的當權派中的一個極腐敗分子,雙鬢斑白時討了一個二十歲的少妻,陽不舉,從民間打聽到偏方,便是這牛角精。手下的狗腿子們,強行要各縣及省屬農場進貢未去勢的未交配過的健壯青年公牛,運進一個秘密場所,割角抽精,敲骨咂髓,供這高官食用,果然白髮轉烏,皺紋平復,陰莖與日俱增,直如一挺歪把子機關槍,橫草千女如卷席。

  該說說我爹了,我爹傷未愈,視物本來就一片紅模糊,突遭此變故,一時競不知天南地北身在何處,只能先是趔趄奔跑,後來乾脆團身抱頭,如同繡球,在牛下翻滾。好在他穿著棉衣,耐得磕碰,沒受什麼大傷害。牛角被砍,牛停腳立住,我爹借機站起來,迅速將腰間麻繩子解開,脫離了與牛的牽連。但我爹隨即就看到地上的半根牛角和牛頭上的慘狀,大叫一聲,幾乎昏暈過去。因為我爹已經說過,此牛是他唯一的親人。親人受此傷害,他心中如何不急,如何不痛,如何不氣?他看到了殺豬人朱九戒:那張紅光油光光光光的肥臉,全中國人民肚子裡缺油水的年代裡,只有這些當官的和殺豬的吃得如此油光滿面,如此趾高氣揚,如此洋洋得意,如此享受著幸福的生活,我爹單幹,本來從不關心人民公社裡的事,但這個人民公社的殺豬人,竟然一刀劈斷我家的牛角,我爹大叫一聲:我的牛啊——昏暈過去。我知道,我爹如果不是及時地昏暈過去,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撿起那把沉重的厚背砍刀,奮力向殺豬人那顆胖大的頭顱劈去,接下來的後果將不堪設想。我爹暈得好。我爹雖然暈了,但牛蘇醒了。牛角被砍斷,其痛疼可以想像。牛哞吼一聲,低著頭,猛力往前,朝著那胖大的屠戶沖去。在那一瞬間,吸引了我目光的,是牛肚皮上的臍口,那裡有一束長約二十釐米的毛兒,宛如一枝狼毫巨筆,搖擺抖動,起承轉合,仿佛在書寫著梅花篆字。當我的目光離開這支神筆時,我看到,牛歪著頭,把那只未被斬斷的鐵角,斜著刺人了朱九戒肥大的肚子。牛頭不停地拱動著,牛角沒到根部,然後它猛一甩頭,如一座肉山委地,朱九戒肚子上那個窟窿裡,咕嘟咕嘟地湧出了一團團米黃色的脂肪。

  當眾人逃散後,我的爹蘇醒過來。我爹蘇醒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撿起那柄大砍刀,護衛著獨角牛,不言語,但那決絕的姿態,鮮明地向圍攏上來的紅衛兵們表示:誓與牛共存亡。紅衛兵看著朱九戒那滿肚子脂肪,回憶起這人倚仗著權勢橫行霸道的惡劣行徑,心中其實都高興得不行。

  於是,我爹得以牽著牛,提著刀,如同一條劫了法場的好漢,一步步走回家。此時,燦爛的陽光跑了,灰色的雲團來了,一片片雪花,在小北風裡飛舞著,降落到高密東北鄉的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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