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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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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校在村子西頭,靠著圍子牆,單獨的一個大院子,院牆是用墳磚砌的,有許多死人的魂附在牆上,夜裡就出來遊蕩。牆外有大片黑松林,黑松林裡有夜貓子,叫聲淒厲,令人膽寒。這片樹林子,沒被砍掉當了煉鋼鐵的燃料真是奇跡。完全是因為這林子中有一棵古柏,砍一斧,嘩嘩地流出血來。樹流血,誰見過?就像互助的頭髮,一剪就冒血。看起來凡是能夠保存下來的東西,都有幾分不尋常。 我果然在小學校的辦公室裡找到了我姐姐。我姐姐並沒有與馬良才談戀愛,而是為他包紮傷口。馬良才的頭不知被什麼人打破了,我姐姐把他的頭用繃帶橫纏豎綁,只留著一隻眼睛看路,兩個鼻孔出氣,一隻嘴巴說話、喝水、吃東西。他的樣子很像我們在電影裡看到的被共產黨的士兵打殘了的國民黨士兵。她的樣子很像一個護士,面部沒有表情,仿佛用冰涼光滑的大理石雕成。窗戶上的玻璃全部被打破,碎玻璃全部被孩子們搶光,他們把碎玻璃獻給母親,供她們刮削土豆皮時使用。比較大塊的碎玻璃鑲嵌在自家的木格子窗戶上,可以從裡往外望人,還可以透進陽光。深秋的傍晚的風,從黑松林裡刮進來,挾帶著松針和松油的氣味,將辦公室裡的紙片從桌子上吹落到地上。我姐姐從那只赭紅色的牛皮藥包裡拿出一隻小瓶,倒出一些藥片,從地上撿一張白紙包了,對他說:每次兩片,每天三次,飯後服。他苦笑一聲說:不必浪費了,沒有飯前飯後了,我不會再吃飯了,我要絕食,向法西斯暴行抗議。我家三代貧農,根紅苗正,他們憑什麼打我?我姐姐用充滿同情的目光看他一眼,低聲說:馬老師,您別激動,激動對您的傷口不好……他猛地伸出兩隻手,抓住了我姐姐的手,語無倫次地說:寶鳳,寶鳳,你跟我好吧,我們兩個好吧……多少年了,我吃飯想著你,睡覺想著你,走路想著你,六神無主,失魂落魄,好多次撞到牆上、樹上,別人還以為我在思考學問,其實我是在想你……這麼多的癡情話語,從被繃帶包圍著的嘴裡溢出來,很顯荒誕,那只眼睛,奇特的亮,猶如被水浸濕的煤炭。我姐姐用力往外掙脫著雙手,腦袋往外仰著,左右搖擺著,躲避著那張繃帶中的嘴。依了我吧……依了我吧……馬良才狂亂地叨念著。這個傢伙簡直是喪心病狂。我大聲喊叫著:姐姐!然後一腳踹開了那虛掩著的門,挺著紅纓槍沖了進去。馬良才慌忙抽開我姐姐的手,搖搖晃晃地倒退著,碰翻了一個臉盆架,使半盆污水在方磚地上流淌。殺!我大叫一聲,將紅纓槍戳在牆上。馬良才一屁股坐在一堆爛報紙上,看樣子是嚇昏了。我拔出紅纓槍,對藍寶鳳說:姐姐,爹的眼睛,被金龍指使人刷上了紅漆,現在正痛得滿地打滾,娘讓我找你,我跑遍了全屯,終於找到你了,你趕快回去想辦法,救救爹的眼睛……寶鳳背起藥包子,瞥了坐在牆角上抽搐的馬良才一眼,跟著我就跑。她跑得很快,一會兒就超越了我。藥包子被顛動,敲打著她的屁股,發出嘩啷嘩啷的聲響。星星出來了,在西邊的天際,是那顆燦爛的金星,伴隨著一彎眉月。 我爹滿院子打滾,幾個人都按不住。他用手使勁地揉搓眼睛,發出慘叫,令人毛骨悚然。我哥那些小嘍噦們都悄悄地溜了,只有孫家那四個忠實走狗還在那裡,護衛著我哥。我娘和黃瞳每人拽住我爹的一條胳膊,不讓他搓眼。我爹胳膊上的力氣大得驚人,像兩條遍體黏液的大鯰魚,不時地掙脫出來。我娘氣喘吁吁地罵著:金龍啊,你這個喪了良心的畜生,他雖然不是你的親爹,可你也是他拉扯大的啊,你怎麼能下這樣的黑手…… 我姐沖進院子,如同救星從九天降落。我娘說:他爹,你老實吧,寶鳳來了。寶鳳,救救你爹,別讓他的眼瞎了,你爹只是個倔脾氣,不是壞人,待你們兄妹不薄啊……天雖然還沒完全黑透,但院子裡那些紅和爹臉上那些紅都變成墨綠。院子裡一股濃烈的油漆氣味。姐喘著粗氣說:快拿水來!娘跑回家,端出一瓢水。姐說:這哪裡夠!要水,越多越好!姐接過水瓢,瞄準爹的臉,說:爹,你閉眼!爹其實一直緊閉著眼,想睜也睜不開了。姐將那瓢水潑到爹的臉上。水!水!水!姐姐大聲吼叫著,聲音嘶啞,猶如母狼。溫存的姐姐,競能發出這樣的聲嗓,讓我吃驚非淺。娘從屋子裡提著一桶水出來,腳步趔趔趄趄。黃瞳的老婆秋香,這個唯恐天下不亂、希望所有的人都得怪症候的女人,竟然也從自家提出來一桶水。院子裡更黑了。黑影裡我姐發令:用水潑他的臉!一瓢瓢的水,潑到我爹的臉上,發出響亮的聲音。拿燈來!我姐命令。我娘跑回屋子,端著一盞小煤油燈,用手護著火苗,走得小心,火苗跳動顫動,一股小風吹過,滅了。我娘一腳踩空,趴在地上。小煤油燈一定被扔出去好遠,我嗅到從那個牆角處散漫開的煤油氣味。我聽到西門金龍低聲命令他的嘍噦:去,把汽燈點起來。 除了太陽之外,汽燈是那個時代裡我們西門屯最明亮的光源。孫彪只有十七歲,但卻是屯子裡侍弄汽燈的專家,別人用半個小時才能把汽燈點亮,他十分鐘就能。別人經常把石棉燈網弄破,他弄不破。他經常眼瞅著那白得耀眼的燈網發呆,耳聽著汽燈發出的噝噝聲響,他的臉上洋溢著如癡如醉的神情。院子裡一團漆黑,正房裡卻漸漸明亮起來,好像裡面起了火。眾人正詫異著,就見那孫彪,用一根棍子挑著汽燈,像挑著太陽,走出西門屯的紅衛兵司令部。院子裡的紅牆、紅樹,都跟著煥發出光彩,紅得耀眼,紅得如火。我一眼就看遍了滿院子的人。倚在自家門口、像一個封建的大家閨秀一樣玩弄著辮子梢的黃互助。站在杏樹下目光滴溜溜亂轉的黃合作,她的小分頭長長了一些,她從牙齒縫隙不時吐出一個個小泡泡。吳秋香在院子裡來回奔忙著,似乎有滿肚子話要對人說,但沒人與她搭腔。西門金龍雙手抹著腰,站在院子當中,目光嚴肅而深沉,兩道眉毛緊蹙著,似乎在考慮重大問題。孫家三兄弟成扇面狀護衛在西門金龍身後,像三條忠實的走狗。黃瞳手持葫蘆瓢,舀水潑在我爹臉上。水,有的反彈回來,濺落到光裡,有的順著我爹的臉淌下去。我爹已經坐在地上,兩條腿平伸著,兩隻手按著大腿,臉仰著,承接著水潑。他很安靜,不暴跳了,不噪叫了,大概是我姐姐的到來安定了他的心神。我娘在地上爬動著,嘴裡低聲嘮叨著:我的燈呢?我的燈呢……我娘渾身泥水,狀甚淒慘,在汽燈強光照耀下,她的頭髮,呈現一片銀白。我娘還不到五十歲,可已經如此蒼老,我的心中,不由得一陣酸楚。我爹臉上的紅漆似乎薄了些,但依然是滿堂紅,水珠從那上面滾落,如同從荷葉上滾落。院子外邊聚集了很多前來看熱鬧的人,大門外黑壓壓一片。我姐冷靜地站著,宛若一個女將軍。把燈挑過來,我姐說。孫彪小步緊挪,挑燈過來。孫家老二名虎者,可能是領了我哥的旨意,從「司令部」裡,搬出一張方凳飛跑過來,安放在我爹身側兩米處,讓那孫彪將汽燈坐上。我姐打開藥包,拿出棉花和鑷子,用鑷子夾著棉花,放水裡浸濕後,先擦我爹眼睛周圍,然後擦我爹的眼皮,雖小心翼翼,但動作極麻利。然後我姐用一個大號針管,吸了清水,讓我爹睜開眼睛。但我爹的眼睛睜不開了。誰來給他扒開眼睛?我姐問。我娘急著爬上來,拖泥帶水。姐說:解放,你來幫爹扒開眼睛。我不由得往後倒退了幾步,爹的紅漆臉,太恐怖了。快點!姐說。我將紅纓槍插在地上,踩著水和泥,像一隻在雪地裡行走的雞,翹腿躡腳,靠了前。我看看姐,姐正手持針管等待著呢。我試探著去扒爹的眼,爹發出一聲哀嚎,聲音如刀如刺,嚇得我猛一跳,就到了圈子外。姐怒:你怎麼啦?難道忍心讓爹瞎了嗎?那個倚在自家門口的黃互助輕捷地走了過來。她穿著紅格子外套花襯衫,襯衫的領子翻出來與外套的領子重疊在一起。大辮子在脊樑上翻滾著。許多年過去了,這一幕還記憶猶新。從她家門口到我家牛棚外邊,大約有三十步遠近。這三十步,在僅次於太陽的汽燈照耀下,走得真可謂俏麗多姿,地上的影子是麗人靚影。大家都呆呆地看著她,尤其是我,更呆透了,因為剛才她還用那樣惡毒的語言咒駡我姐,一轉眼間她又自告奮勇充當我姐的助手。她喊了一聲:我來!就像一隻紅胸脯的小鳥一樣飛了過來。她全然不顧地上的泥與水,不怕髒了她那雙精心製作的白布底鞋子。互助心靈手巧是有名的。我姐繡出的花鞋墊好看,互助繡的花鞋墊更好看。院子裡那棵杏樹開花時,她站在樹下,眼看著杏花,手指翻飛,就把樹上的杏花移到鞋墊上去了。鞋墊上的杏花比樹上的杏花更美更嬌豔。她的鞋墊子,一摞摞的,都在枕頭下壓著,不知要送給誰。送給「大叫驢」?送給馬良才?送給金龍?還是送給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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