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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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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哥回村後就成立了「金猴奮起」紅衛兵西門屯支隊,軍旗一豎,群起響應。村子裡的年輕人,平日裡就對我哥敬佩得不行,現在總算找到了擁戴的機會。他們佔據了大隊部,賣了一頭騾子兩頭牛,換回了一千五百元人民幣。他們買來紅布,趕制袖標、紅旗、紅纓槍,還買來高音喇叭播放機,剩下的錢買了十桶紅漆,把大隊部的門窗連同牆壁,刷成了一片紅,連院子裡那棵杏樹也刷成了紅樹。我爹對此表示反對,被孫虎在臉上刷了一刷子,使我爹的臉半邊紅半邊藍。 我爹嘈嘈著罵,金龍冷眼旁觀,置之不理。我爹不知進退,上前問金龍:小爺,是不是又要改朝換代了?金龍雙手卡腰,胸脯高挺,斬釘截鐵般地說:是的,是要改朝換代了!我爹又問:您是說,毛澤東不當主席了?金龍語塞,片刻,大怒:把他的那半邊藍臉也刷紅!孫家的龍、虎、豹、彪,一擁而上,兩個別著我爹的胳膊,一個揪著我爹的頭髮,一個掄起漆刷子,把我爹的整個臉上,塗上了厚厚一層紅漆。我爹破口大駡,那紅漆就流進他的嘴裡,把牙也染紅了。 我爹的樣子,實在可怕,那兩隻眼睛,變成了兩個黑洞,睫毛上的漆,隨時都會浸到眼珠上。我娘從屋子裡跑出來,哭叫著:金龍啊,金龍,他是你爹啊,你怎麼能這樣對他?金龍冷冷地說:全國一片紅,不留一處死角。「文化大革命」,就是要革這些走資派、地主、富農、反革命的命,單幹戶,也不留,如果他還不放棄單幹,堅持走資本主義道路,我們就把他放到紅漆桶裡泡起來!我爹抹一把臉,又抹一把臉,他抹臉是感覺到紅漆要流進眼睛裡了,他抹臉是怕紅漆流進眼睛裡,但可憐他一抹臉反倒把更多的紅漆抹到眼睛裡去了啊!油漆殺眼,疼得我爹蹦高,哇哇怪叫。蹦累了,遍地打滾,身上沾滿了雞屎。我娘和吳秋香養的雞,都被這滿院子的紅色與這個紅臉人嚇得神經錯亂,不敢進窩歸宿,飛到牆頭上,飛到杏樹上,飛到屋脊上,雞爪子上沾了紅漆,走到哪裡就在哪裡留下紅色的爪痕。 我娘哀哭不止,大聲喚我:解放啊,我的兒,快去找你姐回來,救救你爹的眼……我端著一杆從紅衛兵手中奪來的紅纓槍,憋了一腔怒火,準備在金龍的身上紮出幾個透明的窟窿,看看從這個六親不認的傢伙身上,到底會流出什麼樣的液體,我猜想,他的血,應該是黑的。母親的哀求和爹的慘狀,使我不得不暫且放下洞穿西門金龍的念頭,救我爹的眼是頭等大事。我拖著紅纓槍,跑上大街。看到我姐了嗎?我問一個白髮老太婆,老太婆搓著流淚的眼,連連搖頭,似乎聽不懂我的話。我問一個禿頂的老頭兒:見到我姐了嗎?他佝僂著腰,傻傻地笑著,指指自己的耳朵,噢,他是聾子,聽不到任何聲音。看見我姐了嗎?我扯住了一位推車人的肩膀,那人的車子歪倒,簍子裡的卵石磨擦著、光滑著、清脆地響著滾在大街上。他苦笑著搖搖頭,沒有發脾氣,按說他是可以發脾氣的,但是他沒有發,他是屯子裡的富農伍元,吹得好洞簫,嗚嗚咽咽,有高士雅韻,很古的一個人,如你所說,他曾是惡霸地主西門鬧的好友。 我往前飛跑,伍元在我身後往簍子裡撿卵石。卵石是往西門大院送的,遵從的是「金猴奮起」紅衛兵西門屯支隊司令西門金龍的命令。我與迎面跑來的黃互相撞了個滿懷,屯裡的姑娘大都剃成了很男性化的小分頭,露著青青的頭皮和白白的脖頸,唯有她還頑固地留著一根大辮子,辮梢還紮著紅頭繩,封建,保守,死性,可以與我爹的堅持單幹不動搖相媲美,但沒過多久,她的大辮子就派上了用場,演革命樣板戲《紅燈記》裡的李鐵梅,她簡直不用化妝,李鐵梅就是這樣一條大辮子啊。連縣劇團裡演李鐵梅的演員都要接續上一條假辮子,但我們的李鐵梅卻是真辮子,每根頭髮都連著頭皮。 後來我才知道,黃互助寧死不剪頭髮,是因為她的頭髮上有毛細血管,一剪就往外滲血絲兒,她的頭髮根根粗壯,抓上去肉乎乎的,這樣的頭髮,世所罕見。撞了個滿懷後我問她:互助,看到我姐姐了嗎?她張開嘴又閉上,欲言又止的樣子,很冷淡,很蔑視,很不是個意思。我顧不上她的表情,拔高嗓門:我問你看到我姐了嗎?她問,她明知故問:誰是你姐姐?媽了個巴子的黃互助,你難道不知道誰是我姐姐?如果你連誰是我姐姐都不知道那你連誰是你娘也不知道了。 我姐姐,藍寶鳳,衛生員,赤腳醫生。你問的是她?互助小嘴一歪,極端鄙視的口吻,明明醋溜溜但卻裝正經地說:她呀,在小學校裡,與馬良才麻纏呢,快去看看吧,兩條狗,一公一母,一個更比一個浪,這會兒,差不多配上了!她的話讓我大吃一驚,想不到古古典典的互助,竟然說出這樣粗野的話。——都是被「文化大革命」鬧的!大頭兒藍千歲冷冷地說。他的手指又無端地流出血來,我急忙把早就備好的靈藥遞給他,他把手指沾上一些藥,血立即就止住了——她漲紅的臉.圓鼓鼓的胸脯子,使我馬上明白了,她雖然未必暗戀馬良才,但看到馬良才黏乎我姐她心中也不自在。我說,我暫且不理你,改天收拾你,你這個浪貨,戀著我哥——不,他已經不是我哥了,他早就不是我哥了,他是西門鬧留下的壞種。那你的姐也是西門鬧留下的壞種,她說。 我被她一語噎住,如同吞下了一塊熱黏糕。她跟他不一樣,我說,她善良,她溫柔,她的心是好的,血是紅的,還有人味,她是我姐姐。她很快就會沒有人味的,她身上有狗腥氣,她是西門鬧與一條母狗交配出來的狗雜種,每逢陰雨天氣就散發狗腥味。互助咬牙切齒地說。我調轉紅纓槍想捅了她,革命時期,民辦槍斃,夾山人民公社已經把殺人的權力下放到村了,麻灣村一天一夜就殺了三十三人,老的八十八歲,小的十三歲,有的用棍棒打死,有的用鍘刀鍘成兩截。我舉起紅纓槍,對準她的胸膛,她挺起胸膛,往前送:戳吧,你有種就戳死我吧!我早就活夠了,我活得夠夠的了。說著,眼淚就從她好看的眼睛裡滾了出來。 這有點莫名其妙,這有點難以捉摸,這個互助,從小跟我一起長大,小時候我們都光著屁股在沙土堆上玩耍,她突然對我雙腿問的小雞雞發生了興趣,回去哭著跟她娘吳秋香要小雞雞,為什麼解放有我沒有,吳秋香站在杏樹下大罵:解放你這個小流氓,再敢欺負互助,小心我把你那雞巴給你剪了去!往事歷歷在目,但一轉眼這互助就變得比河裡的鱉灣還要深不可測。我轉身逃跑,女人的淚,我受不了。女人一哭我的鼻子就酸了。女人一哭我就暈了。這軟弱的脾性害了我一輩子。我說:西門金龍把紅漆倒在我爹眼裡了,我要去找俺姐救俺爹的眼……活該,你們一家,狗咬狗吧……她惡狠狠的話,在很遠處響著。我可算擺脫了這個互助,我有幾分恨她,有幾分怕她,有幾分戀她,儘管我知道她不喜歡我,但她畢竟告訴了我我姐姐在何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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