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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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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街上靜悄悄的,樹,牆,泥土,都是銀色,連牆上那些黑色的大字標語也成了耀眼的白色:揪出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把「四清」運動進行到底!這大字標語是西門金龍所寫,他確實是個天才,從來沒見他寫大字,但他提著盛滿墨汁的水桶,拿著飽蘸墨水、用麻絲紮成的大筆,直接就往牆上寫。字體飽滿,橫平豎直,勾劃有力,每個字都有懷孕的母羊那麼大,引起觀者的連聲讚歎。我這哥,已經是屯子裡最有文化、最受器重的青年,連四清工作隊裡那些大學生工作隊員也對他頗為欣賞,並與他成了朋友。我哥已經加入了共產主義青年團,聽說他還遞交了入黨申請書,正在積極表現,向黨靠攏,爭取加入共產黨。四清工作隊裡有一個才華橫溢的隊員常天紅,是省藝術學院聲樂系的學生,他教會了我哥西洋的美聲唱法。在那年冬天的許多日子裡,這兩個青年,用比毛驢叫喚還要悠長的聲音,演唱革命歌曲,成為每次社員大會前的保留節目。那個小常,經常在我家院子裡出沒。他生著一頭自然捲曲的頭髮,小臉雪白,大眼明亮,嘴巴寬闊,胡茬子靛青,喉結突出,身材高大,與屯裡的青年大不相同。我聽到許多心懷嫉妒的年輕小夥子給他起了一個外號叫「大叫驢」,我哥跟著他學唱,得了一個外號叫「二叫驢」。這兩頭「叫驢」性情相投,親如兄弟,好得恨不得穿一條褲子。 屯子裡的「四清」運動,把所有的幹部都折騰了一遍,民兵連長兼大隊長黃瞳因為挪用了一筆公款被停職,村支書洪泰岳因為在村苗圃裡煮食了大隊飼養場一頭黑山羊被停職,但他們的職務很快就被恢復,只有大隊保管員因為偷生產隊的馬料被真正撤職。運動就是演戲,運動就有熱鬧看,運動就鑼鼓喧天,彩旗飛舞,標語上牆,社員白天勞動,晚上開大會。我這個小單幹戶,其實也是個愛湊熱鬧的。那些日子裡,我真想人社。我想入社後跟在兩個「叫驢」腚後,滿世界亂竄。這兩頭「叫驢」的極有文化的行為吸引了年輕姑娘的目光,愛情慢慢滋生。我冷眼旁觀,知道我的重山姐姐西門寶鳳死死地愛上了小常,而黃互助與黃合作這一對雙胞胎姐妹,大概是同時愛上了我哥。沒有人愛我。她們也許還把我當成不懂人事的小孩,但她們哪裡知道,我的愛,已經十分濃烈。我偷偷地愛上了黃瞳的大女兒黃互助。 好吧,我言歸正傳,說我上了大街,依然沒有發現我爹與黑牛的蹤影,難道他們飛上了月球?我仿佛看到爹騎在牛背上,牛四蹄踏著雲朵,尾巴像一隻巨大的船槳一樣搖擺著,冉冉升起。我知道這是幻想,爹如果要騎牛奔月,不可能拋下我。我必須在地面上也必能在地面上找到他們。我站住,集中精力,張大鼻孔,搜索氣味,果然被我嗅到了,他們並沒有遠去,他們在東南方向,在頹敗的圍子牆附近,那裡原是片死孩子夼,是屯子裡專扔夭折嬰兒的地方,後來被拉土墊高,成了大隊的打穀場。打穀場平坦如坻,周圍有一圈半人高的土牆,牆邊有許多碌碡和石滾子,有成群結隊的小孩在那裡追逐嬉戲,他們都光著屁股,只穿一件紅色的肚兜兜。我知道這些都是死孩子的精靈,他們每逢月圓之夜就會跑出來遊戲。真是可愛,這些精靈小孩,排著隊伍,從碌碡上跳到石滾子上,又從石滾子跳到碌碡上。他們的領導,是一個紮著一根翹天小辮子的男孩,嘴裡叼著一個亮晶晶的鐵哨子,節奏分明地吹著,那些小孩子的一蹦一跳都和著哨音,煞是整齊,真真好看。我看得入神,幾乎想加入到他們的隊伍裡去。他們跳夠了碌碡石滾,便爬上牆頭,並排坐著,小腿耷拉著,用腳後跟敲打著土牆唱歌: 藍臉大,藍臉小,藍臉好不好?——好! 藍臉好,藍臉好,藍臉家的糧食吃不了,跟著他單幹好不好?——好!這群小紅孩的歌唱讓我很受感動,我從口袋裡摸出一把炒黑豆,分給他們吃。他們伸出小手。小手上生著細細的黃毛。我在每個小手裡放上五顆黑豆。他們都是明眸皓齒,長相喜人。於是就響起一牆頭咯嘣咯嘣嚼豆子的聲音,月光中也彌漫開焦豆的香氣。我看到爹與牛正在打穀場上操練,周遭牆上又來了數不清的小紅孩,我按按口袋,擔心他們都來要黑豆吃怎麼辦。爹穿著緊身的衣裳,兩個肩膀上綴著兩片荷葉般的綠布,頭上戴著一頂鐵皮喇叭般的高帽子,右臉上塗滿紅油彩,與左臉上的藍痣交相輝映。爹在操場當中,大聲吆喝著,那些話我聽不明白,仿佛一大串咒語,但四周牆頭上那些小紅孩兒肯定聽明白了,他們拍巴掌,用腳後跟敲牆,吹著尖厲的口哨,有的還從肚兜裡摸出小喇叭,嗚嘟嘟地吹著,有的還從牆外提上來小鼓,放在雙腿之間,咚咚地敲著。與此同時,我家的牛,兩隻角上掛著紅綢,頭頂上簇著一朵紅綢大花,好像一個新郎,喜氣洋洋地,沿著打穀場邊緣奔跑。它全身油光閃閃,雙目亮如水晶,四蹄如同四個燈籠,跑得優雅流暢。它跑到之處,牆上的小紅孩們便發了瘋般地鼓噪呐喊。就這樣一圈一圈又一圈,歡呼聲如浪潮此起彼伏。大約跑了十幾圈。牛進入場地中央,與我爹會合。我爹從口袋裡摸出一塊豆餅塞進牛口,這是獎賞。然後我爹摸摸牛額頭,拍拍牛的屁股,說:請看奇跡。然後用比那能唱西洋歌曲的「大叫驢」還要高亢嘹亮的嗓門喊著: 「請看奇跡!」 大頭兒藍千歲用疑惑的目光看著我。我知道他對我的講述產生了懷疑。事隔多年,你也忘記了,也許,我當時看到的,是一個虛幻的夢境,但即便是夢境,也與你相關,或者說,沒有你就沒有這樣的夢。 我爹高聲喊罷,用鞭子抽了一下光溜溜的地面,仿佛抽打在玻璃上一樣,發出清脆的響聲。牛猛地抬起前腿,整個身體也豎了起來,只用兩條後腿支地。做這樣一個爬跨動作並不難,所有的公牛在爬跨母牛時都能做,難得的是它的前腿和身體就這樣懸在了空中,只用兩條後腿支撐著龐大的身體,一步步地往前走。它的步態儘管十分笨拙,但已經讓觀者目瞪口呆。我從來沒想過一頭肉身沉重的大牛,竟然可以直立行走,不是走三步五步,也不是走十步八步,而是繞著打穀場走了整整一圈。它的尾巴拖在地上,兩條前腿蜷曲在胸前,像兩隻發育不全的胳膊。它的肚皮完全袒露,兩條後腿間那兩個木瓜般的睾丸搖搖擺擺,仿佛它的直立行走就是為了展示這玩意兒。牆頭上那些喜歡鬧哄的小紅孩都沉默了,喇叭忘了吹,鼓忘了打,一個個張著嘴,小臉蛋上都是癡呆呆的表情。直至它走圓一圈,放下身,四蹄著了地,小紅孩們才恢復理智,一片歡呼,一片掌聲,鼓聲、喇叭聲、口哨聲混雜在一起。 接下來的表現更為出奇,牛,低下頭,用平闊的腦門著地,然後用力將後腿翹起。這造型可以與人的倒立類比,但比人的倒立難度要大許多倍。這頭牛足有八百斤重,單用脖頸的力量,把全身的重量支撐,幾乎不可能。但我家的牛完成了這個高難動作。——請允許我再次描繪那兩個木瓜般的睾丸,它們貼在肚皮上,顯得那樣孤立無援而多餘…… 第二天上午,你第一次參加勞動——犁地。我們使用的是一張木犁,犁鏵明亮如鏡,是那些安徽翻砂匠鑄造的產品。生產大隊已經把木犁淘汰,使用豐收牌鐵犁。我們堅持傳統,不用那些散發著刺鼻油漆味的工業產品。我爹說既然單幹,就要與公家拉開距離。豐收牌鐵犁是公家產品,我們不用。我們穿土布,我們用自製工具,我們使用豆油燈盞,我們用火石火鐮打火。那天生產大隊出動了九犋牲口犁地,仿佛是要跟我們比賽。河東岸,國營農場的拖拉機也出動犁地。兩台東方紅牌拖拉機,周身塗著紅漆,遠看像兩個紅色的妖魔。它們噴吐著藍煙,發出震耳的轟鳴。生產大隊的九犋鐵犁,每犋用兩頭牛拉,雁陣般排開。扶犁的人都是富有經驗的老把式,一個個繃著面孔,仿佛不是來犁田而是要參加一個莊嚴的儀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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