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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洪泰嶽穿著一身簇新的黑制服來到地頭,他已經蒼老了許多,頭髮花白,腮上的肌肉松垮垮地耷拉著,兩隻嘴角下垂。我哥金龍跟在他的身後,左手捏著紙板夾子,右手攥著鋼筆,看樣子像個記者。我實在想像不出他能記錄什麼,難道他要把洪泰嶽所講的每一句話都記錄下來嗎?洪泰嶽只不過是一個小小村莊的黨支部書記,儘管有過一段革命歷史,但那年代的農村基層幹部都是如此,洪泰嶽不應該有那麼大的譜,何況,這傢伙吃了集體一隻山羊,「四清」中險些落馬,可見覺悟並不高。

  爹不緊不慢地、有條不紊地把木犁調整好,又把牛身上的套鎖檢查了一遍。我無事可做,我來是看熱鬧的,我腦子裡縈繞不去的是頭天夜裡我爹與牛在打穀場上表演的特技。看到牛雄壯的身體,更感到昨夜的表演難度之高。我沒有拿此事問爹,我寧願那是實實在在發生過的事,而不是我的夢境。

  洪泰嶽叉著腰訓話,從金門、馬祖講到朝鮮戰爭,從土地改革講到階級鬥爭,然後他說,春耕生產就是向帝國主義、資本主義和走資本主義的單幹戶發起的第一個戰役。他發揮了敲牛胯骨時練出的長項,講話中儘管謬誤百出,但嗓門巨大,言語連貫,把那些扶著犁把子的農民震唬得呆若木雞。那些牛也呆若木牛。我看到了我家牛的娘——那頭蒙古母牛——它那彎曲的、既長又粗的尾巴是它的標誌。它的目光似乎不時地往我們這邊斜,我知道它在看它的兒子。嗨,說到此處,我感到很替你臉紅。去年春天,在河灘上放牧時,趁著我與金龍打架的時候,你競爬跨到了蒙古母牛的背上,這是亂倫啊,這是大逆不道啊。作為牛,當然不算什麼,可你不是一般的牛你的前世曾是一個人啊。當然,也許,這蒙古母牛的前世,也許是你的一個情人,但你畢竟是它生出來的——這生死輪回的奧秘,我越想越糊塗。

  「你把這事兒,速速給我忘卻!」大頭兒極不耐煩地說。

  好,我忘卻了。我回憶起我哥金龍單膝跪在地上,將紙夾子放在另一個支起的膝蓋上奮筆疾書的情景。隨著洪泰嶽一聲令下:開犁!扶犁的社員們都將搭在肩膀上的長長的牛鞭揮舞起來,並同時喊出了「哈咧咧咧~~」這漫長的、牛能聽懂的命令。生產大隊的鐵犁隊逶迤前行,泥土像波浪一樣從犁鏵上翻開。我焦急地看著爹,低聲說:爹啊,咱們也開犁吧。爹微微一笑,對牛說:

  「小黑啊,咱也幹!」

  爹沒有鞭,只是輕輕地說了一句,我們的牛,就猛地往前沖去。犁鏵與土地產生的阻力砘了它一下。爹說:

  「緩著勁,慢慢來。」

  我們的牛很著急,它邁開大步,渾身的肌腱都在發力,木犁顫抖著,大片大片的泥土,閃爍著明亮的截面,翻到一邊去。爹不時地搖提著木犁的把手,以此減少阻力。爹是長工出身,犁地技術高明,但奇怪的是我們的牛,它可是第一次幹活啊,它的動作儘管還有些莽撞,它的呼吸儘管還沒調理順暢,但它走得筆直,根本不需我爹指揮。儘管我家是一頭牛拉一犁,生產隊是兩頭牛拉一犁,但我們的犁很快就超越了生產大隊的頭犁。我很驕傲,壓抑不住地興奮。我跑前跑後,恍惚覺得我家的牛與犁是一條鼓滿風帆的船,而翻開的泥土就是波浪。我看到生產大隊的那些扶犁社員都往我們這邊看,洪泰岳和我哥徑直對我們走來。他們站在一側,用仇視的目光看著我們。等我們犁到地頭又轉回來時,洪泰嶽站在前邊,大聲喊:

  「藍臉,停住!」

  我家的牛大步前行,目光炯炯猶如炭火,洪泰嶽機警地跳到墒溝一邊,他自然知道我家牛的脾氣。他只好跟在犁後對我爹說:

  「藍臉,我警告你,犁到你的地邊、地頭時,不許你踐踏公家的地。」

  我爹不卑不亢地說:

  「只要你們的牛不踩我的地,我的牛就不會踩你們的地。」

  我知道洪泰嶽是故意刁難,我們這三畝二分地,是插在生產大隊土地中的一根楔子,我們的地長一百米,寬只有二十一米,犁到地頭地邊,調轉牲口時,難免踩到公家的田,但公家如要犁到地邊,也難免踩到我們的地。因此我爹有恃無恐。但洪泰嶽說:

  「我們寧願丟幾分地不犁,也不會踩到你這三畝二分地上!」

  生產大隊土地寬廣,洪泰嶽可以說這個大話。但我們呢?我們只有這點土地,我們一點也捨不得丟啊。我爹胸有成竹地說:

  「我的地一分一厘也不丟,但也決不會在公家的地裡留下一個牛腳印!」

  「這可是你親口說的!」洪泰嶽道。

  「是我親口說的。」我爹道。

  「金龍,你跟著他們,」洪泰嶽道,「只要他的牛蹄踩到公家的地裡——」他說,「藍臉,你的牛蹄如果踩到公家地裡怎麼處置啊?」

  「把我的牛腿鏟斷!」我爹斬釘截鐵地說。

  爹的話讓我大吃一驚,我家的地與公家的地之間並無明顯分界,只是每隔五十米豎立了一塊石樁,即便是人走,也難保一步不偏,何況是牛拉著犁走。

  因為我爹採用的是劈耕——從地中央開犁——方式,短時間內還沒有踩到公田的可能,洪泰嶽就對我哥說:

  「金龍,你先回屯,把黑板報出了,下午再來監視他們。」

  我們回家吃午飯時,那塊掛在西門家院牆上的黑板前,已經圍著一群人觀看。黑板兩米寬三米長,是屯子裡的輿論陣地。我哥才華橫溢,只用了幾個小時,就把它塗抹得琳琅滿目。他用紅、黃、綠三色粉筆,在周邊畫上了拖拉機、向日葵、綠色的植物,還畫上了扶著鐵犁、眉開眼笑的社員與同樣眉開眼笑的集體牛。在黑板報的右下角,他用藍、白兩色粉筆畫了一頭瘦牛和一大一小兩個瘦人。我知道他畫的是我、我爹與我家的牛。中間的文章,大標題是:人歡牛叫鬧春耕。字是花邊仿宋體。正文是楷體。文章的末尾,說:與人民公社和國營農場的熱火朝天、生龍活虎的春耕場面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本屯頑固不化的單幹戶藍臉一家,他們是獨牛拉木犁,牛垂頭,人喪氣,形單影隻,人如拔毛公雞,牛如喪家之犬,淒淒惶惶,正在走向窮途末路。

  我說:「爹呀,你看看,他把我們糟蹋成什麼樣子啦!」

  爹扛著木犁,牽著牛,臉上掛著冰一樣晶亮和清涼的微笑。

  「隨他說,」爹說,

  「這孩子,真是心靈手巧,畫什麼像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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