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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第二部 牛強勁 第十六章 妙齡女思春芳心動 西門牛耕田顯威風

  西門牛啊,1966年春耕時節是我們的幸福歲月。那時候,爹從省城請回的「護身符」還發揮著作用。那時候你已經長成了一頭大牛,我家那個矮小狹窄的牛棚已經委屈了你的身體。那時候生產大隊裡那幾頭小公牛已經被閹。那時候儘管有許多人提醒我爹給你紮上鑷鼻以便於使役,但我爹置之不理。我同意爹的決定,我也堅信我們之間的關係早已超越了農民與役畜的關係,我們不僅僅是心心相印的朋友,我們還是攜手並肩、同心協力、堅持單幹、反抗集體化的戰友。

  我與爹那三畝二分地,被人民公社的土地包圍著。這裡臨近運糧河,土質為河潮二性土,土層深厚,土質肥沃,便於耕作。有這樣三畝二分好地,有這樣一頭健壯的公牛,兒子,咱爺兒倆就放開肚皮吃吧,爹說。爹從省城回來後,添了一個失眠的症候,經常是我睡醒一大覺後,還看到爹和衣坐在炕上,脊樑靠著牆壁,吧嗒吧嗒地吸煙。濃重的煙油子味兒,熏得我有些噁心。我問:

  「爹,您怎麼還不睡?」

  「這就睡,」爹說,「你好好睡吧,我去給牛加點草。」

  我起來撒尿——你應該知道我有尿炕的毛病,你做驢、做牛時肯定都看到過院子裡晾曬著我尿濕的被褥。吳秋香只要一看到我娘把褥子抱出來晾曬,就大聲咋呼著叫她的女兒:互助呀,合作呀,快出來看哪,西屋裡解放又在褥子上畫世界地圖啦。於是那兩個黃毛丫頭就跑到褥子前,用木棍指點著褥子上的尿痕:這是亞洲,這是非洲,這是拉丁美洲,這是大西洋,這是印度洋……巨大的恥辱使我恨不得鑽人地中永不出來,也使我恨不得一把火把那褥子燒掉。如果這情景被洪泰嶽看見,他就會對我說:解放爺們,你這褥子,可以蒙在頭上去端鬼子的炮樓,子彈打不透,炸彈皮子崩上也要拐彎!——往日的恥辱不可再提,幸運的是,自從跟著爹鬧了單幹之後,尿炕的毛病竟然不治自愈,這也是我擁護單幹反對集體的重要原因。——月光如水,照耀得我們這問小屋一片銀輝,連蹲在鍋臺上撿食飯渣的老鼠也變成了銀耗子。隔壁傳來我娘的歎息聲,我知道娘也經常失眠,她還是放心不下我,希望爹帶著我儘快人社,一家人和和睦睦地過日子,但我爹這頑固不化的人,如何能聽她的?!這麼好的月光,驅散了我的睡意,我很想看看黑夜裡牛在棚中的情景,它是徹夜不眠呢還是像人一樣睡覺?它睡覺時是臥著呢還是站著?是睜著眼睛呢還是閉著眼睛?我披上棉衣,悄沒聲地溜到院子裡。我赤著腳,地面涼森森的,但並不冷。院子裡月光更濃,那顆大杏樹銀光閃閃,地上有一片暗淡的樹影。我看到爹用篩子篩草,他的身影比白天顯得高大許多,一道月光照著篩子和爹那兩隻把住篩子的大手。刷啦刷啦的聲音傳出來。好像是篩子懸在半空自動搖擺,而爹的雙手則是篩子上的附件。篩子裡的草倒進石槽,隨即響起牛舌卷草的嚓啦聲。我看到了牛明亮的雙眼,聞到了熱乎乎的牛味。我聽到爹說:老黑,老黑,明兒個咱就要開犁了。你好好吃,吃飽了有力氣。明天,咱幹個漂亮的,讓那些趕社會的人看看,藍臉是天下最棒的農民,藍臉的牛也是天下最棒的牛!牛晃動了一下傾大的頭顱,似乎回應了我爹的話。我爹又說,他們讓我給你紮上鑷鼻,放屁!我的牛,就像我的兒子一樣,通人性,我對你好,不把你當牛,當人,人,還有給人紮鑷鼻的嗎?還有人讓我閹了你,更是放屁!我對他們說,回家去把你們的兒子閹了吧!老黑你說我說得對不對?我在你之前養過一頭驢,老黑,那可真是一頭天下第一的好驢,好活,通人性,性子暴烈,如果不是大煉鋼鐵毀了它,它現在肯定還活著。不過話又說回來,那頭驢不走,也就沒有你,我在集市上一眼就看中了你。老黑,我總覺得你是那頭黑驢投胎轉世,咱們兩個有緣分哪!

  我爹的臉在陰影中,我看不到。我只能看到他那兩隻把住石槽邊沿的大手,我只能看到那兩隻像藍色的寶石一樣的牛眼睛。牛,剛買到我家時是栗色,但後來它的毛色愈變愈深,已經接近黑色,所以我爹把它稱為老黑。我打了一個噴嚏,驚動了我爹。爹慌慌張張地跑出來,仿佛從牛棚裡溜出來的一個賊。

  「是你呀,兒子,你怎麼站在這裡?快回屋睡覺去!」

  「爹,你為什麼不睡?」

  爹抬頭看看天上的星斗,說:

  「好吧,我也睡。」

  我在迷蒙中,感覺到爹又悄悄地爬起來。我心生狐疑,等爹出了屋子後,我也爬了起來。一進院子就感到月光比方才更加明亮,似乎是一些絲綢般的物體在空中飄動著,潔白,光滑,涼爽,似乎可以一把把地撕扯下來披在身上或是團弄團弄塞到嘴巴裡。我往牛棚裡看,此時的牛棚變得高大敞亮,沒有一點點暗影,地上的牛糞也如同潔白的饅頭。但爹和牛都不在牛棚裡,這讓我大感驚奇。我明明是尾隨著爹出了門,眼瞅著他進了牛棚,怎麼轉眼之間就沒了蹤影,不但爹沒了蹤影,連牛也沒了蹤影。難道他們化成了月光?我走到大門口,看到大門洞開,心中豁然開朗,原來是爹與牛出去了。他們深夜裡出去幹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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