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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西門金龍鬆開手,跳起來,撿起鞭子,去抽打我的牛。我爬起來,從後邊抱住他的腰,將他的腳搬離地面,將他按在地上。不許你打我的牛!你這個良心被狗吃了的叛徒!你這個六親不認、恩將仇報的地主羔子!地主羔子猛一撅屁股,將我撅到一邊,爬起來,回頭先給了我一鞭,然後去解救胡賓。胡賓連滾帶爬地從蘆葦叢中逃出來,口裡嗚哇怪叫著,像一隻被打瘸腿的狗,其狀狼狽,其貌滑稽。惡人終得惡報,公道自在心中。當時,我感到美中不足的是你應該先懲罰西門金龍後懲罰胡賓,現在我知道你是正確的,虎毒不食親兒啊,此情可諒。你的兒子西門金龍手持皮鞭追上去。胡賓在前邊跑,說跑並不準確。他那件標誌著他的光榮歷史的破舊軍大衣的扣子都在飛行中崩掉了,忽忽閃閃,像死鳥的破翅子。頭上那頂帽子掉了,被牛蹄子踩進泥土裡。救命啊……救命……其實他根本就喊不出這樣的聲音了,但我明白他發出的聲音裡包含著讓人來救他命的意思。我的牛,勇敢的、通人性的牛,在後邊窮追不捨。牛奔跑時低著頭,雙眼反射著火紅色的光,光芒四射,射穿歷史時光,出現在我的眼前。牛蹄子把地上的白色堿土揚起來,如同彈片,打在蘆葦上,打到我與西門金龍的身上,遠的竟然到達河面,落在融化得汩汩漓漓的水面上,發出噗哧噗哧的聲響。我突然嗅到了清洌的河水的氣味,還有正在迅速地融化著的冰的氣味,還有解凍後的泥土的氣味以及熱烘烘的牛尿的臊氣。母牛尿的臊氣,有發情的氣味,春天就這樣來了,萬物復蘇了,交配的季節即將開始了。蟄伏了一個漫長冬天的蛇、青蛙、蛤蟆和許許多多的蟲子也蘇醒了,各種各樣的野草野菜也被驚動了,醒過來了,地下的嫋嫋白氣往上升騰,春天來了。就這樣牛追著胡賓、西門金龍追著牛、我追著西門金龍,我們迎來了1965年的春天。

  胡賓一個狗搶屎的動作栽到地上。牛用碩大的頭一下一下地頂著他,讓我聯想到鐵匠鍛打鐵器的情景。牛頂一下,胡賓慘叫一聲,聲音漸弱。他的身體仿佛變薄了,變長了,變寬了,像一堆牛屎攤在了地上。西門金龍追上去,揮動鞭子,猛抽你的屁股。鞭梢啪啪響,一鞭一道血痕。但你不回頭,不反抗,我當時企盼著你猛回頭,一下子把西門金龍拋上半空,讓他直接跌落到河中央,將酥脆的冰砸裂,讓他沉入冰窟窿,灌他個半死,凍他個半死,半死加半死就是一死,但最好不要讓他死,他死了我娘會難過,我知道他在我娘心中的位置遠比我重要。我折了幾根蘆葦,在他抽打你的屁股時我抽打他的頭頸。他被我抽煩了,回頭給了我一鞭——哎喲,我的娘啊——這一鞭兇狠毒辣,使我的破棉襖應聲裂開,鞭梢掃著我的腮幫子,隨即滲出血跡。這時,你也調轉了身體。

  我期待著你給他一頭。但你沒有。他可是緊張了,連連後退著。你低沉地吼叫一聲。那眼神,是那樣的悲涼。你那聲吼叫其實是一個父親在呼喚兒子。兒子自然聽不懂。你一步步往前逼,你其實是想上前撫摸兒子,但兒子不懂。兒子以為你要向他發起攻擊,他猛地揮起鞭子抽你。這一鞭打得既凶又准,鞭梢打進了你的眼。你前腿一軟跪在地上,就這樣跪著,眼睛裡的淚水,一串串地往下滴,嘀嘀嗒嗒,淅淅瀝瀝。我驚叫一聲:

  「西門金龍,你這個土匪,你把我的牛打瞎了啊!」

  他對準你的頭又是一鞭,這一鞭打得更重,你的頰上皮開肉綻,鮮血也是一串串地滴落。牛啊!我撲上去,護住你的頭。我的眼淚滴到你新生的角上。我用我單薄的身體保護著你,西門金龍,你抽吧,你把我的破棉襖抽打破碎如紙片一樣紛紛揚揚吧,你把我的皮肉抽碎如泥土飛濺到周圍的枯草上吧,但你不能打我的牛啦!我感到你的頭在我懷裡哆嗦,我抓了一把堿土抹到你的傷口上,我從棉襖裡揪出一團棉絮擦著你的眼淚。我特別擔心你的眼睛會瞎掉,但正如俗諺所說:「打不瘸的狗腿,戳不瞎的牛眼」,你的眼睛沒瞎。

  接下來的一個月內,我們重複著差不多同樣的程序:西門金龍勸我趁著爹沒回家牽牛人社。我不同意,他就打我。他一打我,我的牛就去頂胡賓。胡賓一著急,就往我哥身後躲。我哥與牛一對面,便形成僵持局面,幾分鐘後,大家便各自往後退縮,於是一日無事。這事剛開始時你死我活,到後來變成遊戲。讓我感到揚眉吐氣的是,胡賓對我的牛畏之如虎,他那張刻薄歹毒的嘴,再也不敢那樣張狂。我的牛只要聽到他噦嗦,便低頭長哞,眼睛充血,做奮蹄追擊狀。胡賓嚇得只有躲到我哥身後的份兒。我這重山哥哥西門金龍,再也沒有打過我的牛,他也許感覺到了什麼?你們畢竟是親生父子,心中應有靈犀吧?他對我的打也變成了禮儀性的,因為從那場打鬥之後,我的腰裡就多了一柄刺刀,我的頭上就多了一頂鋼盔,這兩樣寶貝,是大煉鋼鐵那年,我從廢鐵堆裡偷來的,一直藏在牛棚裡,現在派上了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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