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生死疲勞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三五 | |
|
|
這一鞭杆子,擂在我頭上,要說痛吧其實也沒有多痛,在學校時,我的頭經常撞到門框上也經常被同學們拋擲的磚頭瓦片擊中,那些打擊之痛遠勝過這一鞭杆子,但都沒有像這一打擊使我憤怒。我感到頭腦裡轟鳴不止,與運糧河東岸的拖拉機轟鳴聲混成一片,眼前金星星閃爍跳躍。我顧不上多想,扔開牛韁繩,對著他撲上去。他一閃身躲開我,順便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腳。我一個踉蹌,趴在蘆葦上,蘆葦根部有一張蛇皮,幾乎被我吃到嘴裡。蛇皮又名蛇蛻,有藥用功能,有一年西門金龍腿上生了一個茶碗大的毒瘡,痛得哭天嚎地,娘打聽了一個偏方:用蛇皮炒雞蛋吃。娘讓我到蘆葦地裡找蛇皮。我找不到,回去報告。娘罵我無用。爹帶著我去找。我們在蘆葦深處找到了一條足有兩米長的蛇皮。蛇皮非常新鮮,那條剛剛蛻皮的大蛇就在不遠處,對著我們吐著那黑色的分杈長舌。娘用這條蛇皮炒了七個雞蛋,滿滿一盤,顏色金黃,散發著撲鼻的香氣,令我饞涎欲滴。我強忍著不往那裡看,但眼睛自己要往那裡斜。那時你是個多麼仁義的小哥哥啊,你說:弟弟,來,我們一起吃。我說:不,我不吃,這是給你治病的,我不吃。我看到你的淚珠子啪嗒啪嗒滴到碗裡……可如今你竟然打我……我用嘴唇叼起那條蛇皮,把自己想像成一條劇毒的蛇,向著他再次撲過去。 這一次他沒能躲閃開我。我摟住了他的腰,腦袋頂住他的下巴,試圖將他拱倒。他將一條腿狡猾地插在我雙腿之間,雙手抓住我的肩膀,單腿蹦跳著,總不倒。在不經意問我看到了你,西門塔爾牛與蒙古牛交配出的雜種,站在一邊,靜靜地站著,目光是那麼憂鬱和無奈,當時我對你很不滿。我與咬掉你一塊耳朵、摳破了你的鼻子的仇人決鬥,你為什麼不幫我?你只要對準他的脊樑輕輕一頂,就能將他頂倒。如果你稍一用力,就能使他飛起來,他落在地上,我壓在他身上,他就輸了。可是你不動。現在我當然明白了你為什麼不動,因為他是你親生的兒子,而我又是你親密的朋友,我對你那麼友善,為你梳毛,為你趕虻子,為你流眼淚,你是左右為難,難以抉擇,我想你最希望的是我們倆停止決鬥,分開,握手言和,像過去一樣親如兄弟。有好幾次他的腿被蘆葦所絆,幾乎跌倒,但他跳幾下就恢復了平衡。我的力氣即將耗盡,氣喘如牛,胸膛憋悶。倉惶中突覺兩耳劇痛,原來他的雙手從我肩膀上移開揪住了我的雙耳。這時我又聽到胡賓那太監般的聲嗓在旁邊響起: 「好啊!好啊!打!打!打!」 然後是胡賓拍巴掌的聲音。我被痛疼所困又被胡賓分神,當然也有你不助我而帶來的失望,左腿被他的腿一纏,一屁股跌倒,他的身體隨即壓上來。他用膝蓋壓住我的肚子,鈍痛難忍,我感到似乎尿了褲子啦。他的雙手扯著我的耳朵,將我的頭牢牢地按在地上。我看到了湛藍的天空、潔白的雲朵和刺目的太陽,然後便看到了西門金龍那張棱角分明的瘦長臉,那薄而堅韌的雙唇,唇上黑油油的鬍鬚,高聳的鼻樑,兩隻閃爍著陰森森光線的眼睛。這傢伙肯定不是個純黃種人,這傢伙也許與那頭牛一樣是個混血的後代,我從他的臉,便可以想像出那個我未曾謀面但經常被人傳說著的西門鬧的樣子。我想怒駡,但我的耳朵被扯導致我腮上皮膚緊繃使我張嘴困難。我嘴裡發出了一些連我自己也聽不清楚的話語。他扯起我的頭又把我的頭重重地按在地上,然後一字一頓地說: 「你入社不入?!」 「不……我不入……」我的話連同唾沫一同往上噴。 「從今天起,我每天揍你一次,一直到你答應入社為止,而且,我會一次揍得比一次厲害!」 「我回去就告訴娘!」 「就是娘讓我揍你!」 「要入,也得等著爹回來再入!」我妥協地說。 「不行,必須在你爹回來之前人,不但你入,還要牽著這頭牛!」 「我爹待你不薄,你不要忘恩負義!」, 「我把你們拉人人民公社,正是報恩的表現。」 在我與西門金龍爭辯時,胡賓繞著我們轉圈。他非常興奮,抓耳撓腮,搓手拍掌,嘴巴裡嘈嘈不休。這個頭頂一摞綠帽子的傢伙,心地邪惡,自命不凡,對所有的人都充滿仇恨,但又不敢反抗,我們兄弟打架,他幸災樂禍,別人的災難和痛苦,成了緩解他心中痛苦的良藥。這時,你發威了。 西門塔爾牛與蒙古牛的後代,低著頭,對準胡賓的屁股一拱,身材瘦小的胡賓就像一件破棉襖一樣飛起來,在距離地面兩米高處平行著飛,然後被地球引力吸引,傾斜著落在蘆葦叢中。落到蘆葦叢中他慘叫一聲,聲音拖得長長的,長而彎曲,像那頭蒙古母牛的尾巴。胡賓爬起來,在蘆葦叢中胡碰亂撞。蘆葦搖動,一片塞率聲響。我的牛又撲了上去,胡賓又飛起來。 | |
|
|
學達書庫(xuges.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