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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第二部 牛強勁 第十四章 西門牛怒頂吳秋香 洪泰岳喜誇藍金龍

  1965年4月——1965年5月間,我爹去省城上訪,金龍、寶鳳帶著我娘加入了人民公社。入社那天,西門家大院裡舉行了隆重的儀式。洪泰岳站在正房臺階上講了話;我娘與金龍、寶鳳胸前戴著紙紮的大紅花,連我家那盤耬上也拴了一塊紅布。我哥金龍發表了慷慨激昂的講話,表示了堅決走社會主義道路的決心。我這哥,慣常悶著頭不吭聲,但沒想到講起大話來竟是「博山的瓷盆——成套成套的」。我對他產生了很大的反感。我躲在牛棚裡,抱著你的脖子,生怕你被他們強行拉了去。爹臨走前,反復地叮囑我:兒子,看好咱的牛,牛在,咱就不發愁,牛在咱就能單幹到底。我對爹保證。我對爹的保證你都聽到了,記起來了吧?我說,爹,你早去早回,有我在就有牛在。爹摸著你頭上剛剛冒出來的角,說,牛啊,聽他的。離麥收還有一個半月,飼草不夠你吃,就讓他牽你到荒草灘上去啃草,對付到麥子黃熟、青草長出,咱們就不愁了。我看到戴著紅花的娘眼淚汪汪,不時地往棚子這邊看。娘其實也不願意走這一步,但又必須走這一步。金龍哥雖然只有十七歲,但已經主意很大,他的話分量很重,娘對他有幾分懼。我感覺到,娘對爹的感情,遠沒有對西門鬧的感情深。嫁給我爹她是不得已。娘對我的感情,也沒有對金龍和寶鳳深。兩個男人的種,不一樣。但我畢竟也是她的兒子,不牽掛也牽掛。莫言帶著一群小學生在牛棚外喊口號:

  老頑固,小頑固,組成一個單幹戶。

  牽著一頭螞蚱牛,推著一輛木軲轆。

  最終還要來入社,晚入不如趁早入……

  在這樣的情況裡,我感到有幾分膽怯,但更多的是興奮。我感到眼前的一切就像一場戲,而我扮演著的是反面角色第二號。雖是反面角色,但也比那些正面的群眾角色重要。我覺得我應該出場了。為了我爹的個性,為了我爹的尊嚴,也為了證明我的勇敢,當然也為了你這頭牛的光榮,我必須登臺亮相。在眾目睽睽之下,我牽著你走出棚子。我原以為你會怯場,但沒想到你絲毫不懼。你的韁繩其實只是一根細繩,虛虛地拴著脖子,你一掙就可脫,你如果不願意隨我走,我對你毫無辦法。你順從而愉快地跟隨在我的身後,出現在院子裡。我們吸引了眾人的目光。我故意地挺胸昂頭,使自己像條好漢。我看不到自己的模樣,但從人們的笑聲裡,我知道自己很滑稽,像個小丑。你不合時宜地撒了一個歡,吼叫了一聲,聲音綿軟,畢竟還是未成年的牛。然後你就直對著正房門口那些屯子裡的頭腦人物沖去。

  誰在那裡?洪泰岳在那裡,黃瞳在那裡,楊七在那裡,還有黃瞳的老婆吳秋香在那裡,她已經取代楊桂香當了婦女主任。我拽著韁繩,不想讓你往那裡去。我只是想拉著你出來亮亮相,讓他們看一看,單幹戶的小公牛,多麼英俊多麼漂亮,用不了多久,這頭牛就會成長為西門屯最漂亮的牛。但你突然發了邪勁,你只用了三分勁,就把我拖拉得像一隻連蹦帶跳的小猢猻。你用了五分力,便把那根韁繩掙斷。我手裡攥著半截繩頭,眼睜睜地看著你直奔那些頭腦人物而去。我以為你要去頂洪泰嶽,亦或是去頂黃瞳,但沒想到你徑直地撲向吳秋香。當時我不理解你為什麼要頂吳秋香,現在我當然明白了。她穿著一件醬紫的褂子,一條深藍的褲子,頭髮油光光,油頭上別著一隻化學卡子,蝴蝶形狀,很是妖豔。眾人被這突然的變故弄得目瞪口呆,等反應過來時,你已經將秋香拱翻在地。你拱翻了她還不罷休,又連續地拱她,她哀嚎著,翻滾著,爬起來,想逃又逃不動,笨拙如鴨,屁股肥大,搖搖擺擺,你一頭頂在她的腰上,她發出一聲蛤蟆叫,身體前傾,跌倒在黃瞳眼前。黃瞳轉身就跑,你追。我哥金龍一個箭步上來,騙腿跨到你背上——他的腿竟然那麼長——他摟著你的脖子,身體緊貼著你的脊樑,仿佛一隻黑豹子。你尥蹄子,蹦高,搖頭晃脖子,都無法把他擺脫。你東一頭西一頭亂闖,人們亂成一團,嗚天嗷地。他的手揪著你的耳朵,摳著你的鼻孔,把你制服。其他的人一窩蜂擁上來,將你按在地上,七嘴八舌地嚷叫著:

  「給它紮上鑷鼻!趕快閹了它。」

  我用手中的半截韁繩抽打著他們,高聲叫駡著:

  「放開我的牛,你們這些土匪,放開我的牛!」

  我的哥金龍——呸!他算什麼哥!——還騎跨在你身上。他面孔灰白,雙眼發直,手指頭摳在你的鼻孑L裡。我用半截韁繩抽著他的背,怒駡著:

  「你這個叛徒!鬆開手啊你鬆開手!」

  我的姐寶鳳攔著我不讓我抽打她的哥,她臉漲得通紅,嘴巴裡發出嗚嗚的哭聲,但立場十分暖昧。我的娘在那裡木著,嘴角哆嗦著喊:

  「我的兒啊……都鬆手吧,這是造的什麼孽啊……」

  洪泰嶽大聲喊叫著:

  「快去找根繩子來!」

  黃瞳的大女兒互助飛快地跑回家,拖出一根麻繩子,扔在牛前,轉身跳開。她的妹妹合作,跪在那棵大杏樹下,揉著秋香的胸膛,哭咧咧地說著:

  「娘啊娘,你不要緊吧……」

  洪泰嶽親自動手,將小公牛的兩條前腿橫纏豎綁了十幾道,然後架著金龍的胳膊,把他從牛背上拖下來。我的哥雙腿羅圈著,瑟瑟地抖,小臉幹黃,雙手保持著僵硬的狀態。人們迅速地閃開,只餘下我和小公牛。我的牛啊,我英勇的單幹牛,被我們單幹戶家的叛徒給整死了啊!我拍打著牛的屁股,為牛唱著挽歌。西門金龍,你整死了我的牛,我跟你不共戴天!我大聲吼叫著,我不假思索地把「藍金龍」喊成了「西門金龍」,這一招十分毒辣。這一是表示我藍解放與他劃清了界限,二是提醒人們,不要忘記了他的出身,他是地主的種子,他身上流淌著惡霸地主西門鬧的血,你們跟他有殺父之仇!

  我看到西門金龍的臉突然變得像一張破舊的白紙那樣,他的身體也如當頭挨了一棒似的搖晃起來。與此同時,僵臥在地上的小公牛猛地掙扎起來。我那時自然不知道你是西門鬧轉生,我當然更不知道面對著迎春、秋香、金龍、寶鳳這些人時你心中的感受有多麼複雜。千頭萬緒是嗎?金龍打了你就等於兒子打了老子是不是?我罵了金龍就等於罵了你兒子是不是?你的心情怎一個亂字了得?亂亂亂,一片亂,心亂如麻,只有你自己能說清。.——我也說不清!

  你爬起來,頭分明有些眩暈,腿顯然有些酸麻。你還要撒野,但隨即就被前腿上的繩索羈絆,步伐踉蹌,幾乎跌倒,終於站定。你兩眼發紅,顯然是怒火中燒;呼吸急促,分明是悶氣難平。你的淺藍色的鼻孔裡流淌著暗紅的血,你的耳朵也流血,血色鮮紅。你耳朵上的那個豁子,大概是被金龍咬掉的吧,倉促中我沒找到那塊耳輪的下落,大概是被金龍咽到肚子裡去了。周文王被逼吃了親生兒子的肉,吐出幾個肉團子,變成兔子,奔跑而去。金龍吞下你的耳輪,等於兒子吃了爹的肉,但他永遠不會吐出來,只會變成大便拉出來,拉出來又會變成什麼東西呢?

  你站在院子當中,準確地說是我們兩個站在院子當中,說不清是勝利者還是失敗者,因此也就說不上我們是蒙受著恥辱還是享受著光榮。洪泰岳拍打著金龍的肩膀說:

  「好樣的,小夥子,人社第一天就立了大功!你機智勇敢,臨危不懼,我們人民公社就需要你這樣的好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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