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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金龍哥點點頭,爽朗地說:

  「爹,我們明白,我們儘管沒過一天地主少爺、小姐的生活,我們儘管連西門鬧是個白的還是個黑的都不知道,但我們是他的種,我們身上流著他的血,他就像個魔影一樣死死地糾纏著我們。我們是毛澤東時代的青年,出身不能選擇,但道路可以選擇。我們不想跟著你單幹,我們要人社,你們不入,我和寶鳳一起人。」

  「爹,謝謝您十七年的養育之恩,」寶鳳對著爹鞠了一躬,說,「原諒我們的不孝吧。我們有那樣一個親爹,如果再不追求進步,這輩子就更無出頭之日了。」

  「好,說得好啊,」爹說,「我反復掂量了,不能讓你們跟著我往黑道上走,你們,」爹指點著我們,說,「你們都去入社,我一個人單幹。我早就發過誓要單幹到底,不能自己掌自己的嘴。」

  「他爹,」娘含著眼淚說,「要人還是一家子齊入了吧,你一個人在外邊單幹,這算怎麼一回事?」

  「我說過了,要想讓我人社,除非毛澤東親自下令。但毛澤東的命令是『人社自願,退社自由』,他們憑什麼強逼我?他們的官職,難道比毛澤東還大嗎?我就是不服這口氣,我就要用我的行動,試驗一下毛澤東說話算數不算數。」

  「爹,」金龍哥用嘲諷的口吻說,「您就不要一口一個毛澤東了,毛澤東這名字,不是我們這些人叫的,要叫毛主席!」

  「你說得對,」爹說,「應該叫毛主席。我雖然單幹,也是毛主席的子民。我的土地、房屋,都是毛主席領導下的共產黨分給我的。前天洪泰嶽托人帶話給我,說再不入社,就要對我採取強制措施。牛不喝水強按頭?不行,我要上訪,去縣裡,去省裡,去北京。」父親對母親叮囑道,「我走之後,你帶著孩子們去人社。咱家有八畝地,五口人,人均一畝六分,你們帶走六畝四,剩下的歸我。有一盤耬,是土改時分的,你們也帶著去入社,但這頭小公牛,給我留下。這三間廂房,顯然是沒法分了,孩子們都大了,這幾間小屋盛不下了,入了社,你們就可以跟大隊裡申請宅基地蓋房子,等你們蓋好了房子,就搬出去,我死守著這裡,房子不倒,我不離開,房子倒了,我在廢墟上支個窩棚,依然不離開。」

  「爹,何必呢?」金龍哥說,

  「你一個人,與社會潮流對抗,這不是扒著眼照鏡子自找難看嗎?我雖然年輕,爹,但是我也感覺到了,階級鬥爭要起來了。像我們這種根不紅苗不正的人,跟著潮流走也許還能躲過劫難,逆著潮流走,正是拿著雞蛋往石頭上碰啊!」

  「所以我讓你們人社,我是雇農,我怕什麼?我已經四十歲了,一輩子沒出過彩,想不到單幹,競使我成了個人物。哈哈,哈哈哈哈,」爹笑著,眼淚流到了藍色的臉上。「他娘,」爹說,「給我烙點乾糧,我要上訪去。」

  娘哭著說:「他爹,我跟了你這麼多年,不能離開你,讓孩子們人社,我跟你單幹。」

  爹說:「不行,你的根基不好,入了社有保護,跟著我單幹,他們就有理由把你的根刨出來,這給我也添麻煩。」

  「爹,」我大聲喊叫著,「我跟你單幹!」

  「胡說!」爹說,「小孩子家,懂什麼!」

  「我懂。我什麼都懂。我也討厭洪泰岳、黃瞳那些人。我尤其討厭那吳秋香,她算什麼東西?眯縫著母狗眼,嘴一抻一咧,像個雞屁眼子,她有什麼資格到我們家裡來冒充進步分子?」母親瞪我一眼:「小孩子家嘴巴別那麼損!」我接著說:「我跟你單幹,你送糞我給你趕著牛拉車。我們的木輪車動靜大,嘎吱嘎吱,不同凡響,好聽。我們鬧獨立,個人英雄主義,爹,我很佩服你,我跟你單幹。學,我也不上了,我天生不是上學的材料,一上課就犯困。爹,你是半邊藍臉,我是藍臉半邊,兩個藍臉,怎能分開?我的藍臉,屢遭嘲笑。索性讓他們笑個夠,笑死他們。兩個藍臉鬧單幹,全縣唯一,全省唯一,好生神氣!爹,你必須答應我!」

  爹答應了我。本來我想跟著爹一起上訪,但爹讓我留下來照顧小公牛。娘從牆洞裡挖出幾件首飾交給爹。可見土改還是不徹底,娘還是隱藏了浮財。爹變賣了首飾做路費,先去了縣城,找到毀了我家黑驢的陳縣長,要求單幹的權利。陳縣長勸說了半天,爹不服,據理力爭。縣長說,從政策上講,你當然可以單幹,但我希望你不要單幹了。爹說,縣長,看在那頭黑驢的份兒上,你給我開個護身符,說藍臉有權單幹。我把這護身符貼在牆上,就沒人敢整我了。黑驢啊……真是頭好驢,縣長傷感地說,我欠著你驢情呢,藍臉,但這護身符我不能給開。我給你寫封信,介紹一下你的情況,你到省委農村工作部去吧。爹拿著縣長的信,到了省委農村工作部,部長接待了爹。部長也勸爹入社,爹說,我不入,我要單幹的權利。什麼時候毛主席下令不許單幹時我就人,毛主席沒下令,我就不入。農村工作部長被爹的執拗打動,在縣長那封信上批了幾行字:儘管我們希望全體農民都加入人民公社,走集體化的道路,但個別農民堅持不入,也屬正當權利,基層組織不得用強迫命令、更不能用非法手段逼他人社。

  這封信簡直就是聖旨,被父親裝在玻璃鏡框裡,懸掛在牆上。從省裡回來後,父親心情很好。母親帶著金龍、寶鳳人社,原來就被集體的土地包圍著的八畝地只剩下三畝二分,狹長的一條,猶如汪洋大海中的一道堤壩。為了更具有獨立性,爹把三間廂房用土坯分隔開來,另開了一個方便之門。新盤了一個鍋灶和土炕,我跟著爹住。除了這間廂房,院子裡緊靠著南牆的牛棚,也歸我們二位藍臉所有。我們有三畝二分地,有小公牛一頭,有木輪車一輛,有一犋木犁,一把鋤頭,一張鐵鍁,兩把鐮刀,一把小鐝頭,一柄二齒鉤子,還有一口鐵鍋,四個飯碗,兩個瓷盤,一個尿罐,一把菜刀,一把鍋鏟,還有一盞煤油燈,還有一塊可以敲石取火的火鐮。

  儘管我們還缺少一些用具,但我們會慢慢置全的。爹拍著我的頭說:

  「兒子,你到底為什麼要跟我單幹呢?」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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