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生死疲勞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二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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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你娘的屁!」藍臉大怒,罵那農民,「如果你的爹傷了腿,也會賣到屠宰組裡去嗎?」 周圍的人都愣了片刻,那說話的農民惱怒地說: 「你這屌人,怎麼這樣說話?這頭毛驢,難道是你的爹嗎?」 那農民揎拳捋袖,欲與藍臉動手打架,被同夥的人拉住勸說: 「算了,算了,不要惹這個瘋子了,他可是全縣唯一的單幹戶、在縣長和專員那裡都掛了號的。」 眾人散去,只余我與主人。山月彎彎,掛在天邊,此情此景,備感淒慘。主人罵著縣長,罵著那些農民,脫下褂子,撕成布片,包紮纏裹在我的傷腿上。啊噢~~啊噢~~痛死我啦……主人抱著我的頭,淚珠一串串地落在我的耳朵上。「老黑啊,老黑……讓我說你什麼好呢?你怎麼能相信官家人的話呢?一出事兒他們只顧搶救官兒,把你扔在這裡……如果他們派來石匠,把石縫鑿開,你的腿也許還有救……」主人說到這裡,猛省般地,放下我的頭,跑到那石縫裡,伸手進去,試圖把我的蹄子摳出來。我的主人一邊哭著,一邊罵著,累得哼哼哧哧喘粗氣,終於把我的蹄子摳了出來。捧著我的蹄子,我的主人放聲大哭。看著蹄子上被山路磨得銀光鋥亮的蹄鐵,我也淚如泉湧。 主人鼓勵著我,幫著我終於站起來。由於包裹了厚厚的布片,我的斷腿勉強可以著地,但我的身體悲哀地失去了平衡。健步如飛的西門驢沒有了,只有一匹一步一點頭、一步一側歪的瘸驢。我好幾次都想一頭栽到山下去,結束這淒慘的生命,但主人的愛挽留了我。 從臥牛山採礦場到高密東北鄉的西門屯,路程有一百二十裡。如果我腿蹄健全,這點路何足掛齒。但我缺失一蹄,舉步艱難,一路血肉模糊,哀鳴不止。痛疼使我的皮膚不可抑制地顫抖,宛如微風吹過水面形成的細波紋。 走入高密東北鄉地盤,我的斷腿開始散發臭氣,成群結隊的蒼蠅追隨著我,發出震耳欲襲的轟鳴。主人從樹上扯下枝條,捆紮成束,用以驅打蒼蠅。我的尾巴已經無力揮動,腹瀉使我的後半身肮髒無比。主人揮一下樹枝把子就能打死數十隻蒼蠅,但隨即就會有更多的蒼蠅撲上來。我的主人把褲子也脫下來撕破,為我包紮了傷腿。他只穿著一條僅能遮羞的褲頭,腳上卻穿著兩隻厚底的、鞋面上縫著厚厚的破皮子的沉重大鞋,形狀古怪而滑稽。 我們一路上風餐露宿,我吃枯草,主人則從路邊的紅薯地裡撿腐爛的紅薯充饑。我們不走大道走小徑,見到人群就躲避,仿佛兩個從戰場上逃脫的傷兵。那天走進皇甫屯時,正逢屯裡的大食堂開飯,濃郁的香氣襲來,我聽到主人的肚子發出咕嚕嚕的響聲。主人看看我,眼裡流出淚。他用肮髒的胳膊沾沾眼,眼珠子通紅,突然起了高聲: 「他媽的,老黑,我們怕什麼?我們躲什麼?我們做過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了嗎?我們光明正大,我們什麼都不怕,老黑你負的是公傷,理應由公家照顧,我照顧老黑,就是為公家出夫!走,我們進村!」 主人牽著我,像引領著一個蒼蠅的軍團,走進了正在開飯的大食堂。露天開飯,羊肉包子。一籠屜一籠屜的包子從廚房裡抬出來,放在桌子上,頃刻便被搶得精光。搶到包子的人,有的用樹棍插著,歪著頭啃,有的放在手裡來回倒著,嘴裡發出吸吸溜溜的聲音。 我們的闖入,讓所有人注目。我們太狼狽、太醜陋、太肮髒了。我們身上散發著臭氣,我們饑餓勞累,我們讓他們吃驚,也許還有噁心,我們敗壞了他們的胃口。主人揮動著枝條在我身上抽打,受驚的蒼蠅飛舞起來,星散開去,降落到熱氣騰騰的包子上,降落到公共食堂的炊具上,人們都厭惡地發出了噓聲。 一個身穿白色工作服,看樣子像食堂管理員的胖大婦人顛著身跑上來,距我們幾步遠就捂住鼻子,甕聲甕氣地說: 「你們是幹啥的?快走,快走!」 有一人,認出了我的主人,遠遠地嚷著: 「是西門屯的藍臉吧?果然是你這傢伙?你怎麼成了這副模樣……」 主人向那人投去一眼,沒吱聲,牽著我往院子中央走。那裡的人們紛紛躲避。 「他可是高密縣唯一的單幹戶,連昌濰專區都掛了號的!」那人繼續喊,「他的毛驢是神驢,會飛,咬死過兩匹惡狼,咬傷過十幾個人的,可惜,腿怎麼殘了?」 胖大婦女追上來,嚷道: 「快離開這裡,我們不接待單幹戶!」 主人停住腳,聲音悽楚而激烈地喊叫著: 「你這個肥母豬,老子是單幹戶,寧願餓死,也用不著你接待。但老子這頭驢,卻是縣長的坐騎,它是馱著縣長下山時在石縫裡扭斷了腿,算不算工傷?如果算工傷,你們就有義務接待。」 我的主人第一次用激烈的話罵人,他藍臉泛青,瘦骨嶙峋,仿佛一隻拔光了羽毛的公雞,全身散著臭氣,一聳一聳地往前逼近。那胖大婦人被逼得連連後退,竟掩著臉,嗚嗚地哭著,逃跑了。 有一位身穿舊制服,留著分頭,幹部模樣的人剔著牙走上來,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和我的主人,然後說: 「你有什麼要求?」 「我要你們喂飽我的驢,我要你們燒一鍋熱水為我的驢洗澡,我要你們請一位醫生給我的驢包紮傷口。」 幹部對著大廚房喊叫,有十幾個人應聲而出。幹部說: 「按他要求的快去準備。」 他們用熱水沖洗了我的身體。他們讓醫生用碘酒為我的傷口消毒,塗上了藥膏,並包上了厚厚的紗布。他們為我弄來了大麥和苜蓿。 我吃飼料時,那些人端來一盆尚有熱氣的包子,放在我的主人面前。一個伙夫模樣的人悄聲說: 「老哥,吃吧,別強勁了。吃了這頓就不要管下頓,過了今天,就不要管明天,這驢日的歲月,沒有幾天折騰頭了,早折騰完了,早吹燈拔蠟。怎麼,你真的不吃?」 主人佝僂著身體,坐在兩塊摞放在一起的破磚頭上,目光盯著我那條虛虛地支在地上的傷腿,似乎沒有聽到伙夫的秘語。我聽到主人饑腸轆轆,我知道又白又胖的包子,對他產生了巨大的誘惑。有好幾次我看到他那只又黑又髒的手就要向包子伸去,但最終他還是克制住了自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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