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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第一部 驢折騰 第十一章 英雄相助裝義蹄 饑民殘殺分驢屍

  我的傷腿結了疤,性命無虞,但喪失了勞動能力,成了廢驢。這期間,公社屠宰組的人幾次上門,想出價買我,用我的肉,改善幹部們的生活,都被我的主人罵走。

  莫言在《黑驢記》中寫道:

  女主人迎春不知從什麼地方撿回一隻破皮鞋,回家涮洗乾淨,在鞋裡邊塞上了棉絮,鞋幫上縫上帶子,綁在殘驢腿上,使它的身體大致能夠保持平衡。於是,在1959年春天的鄉間道路上,出現了一道奇特的風景:單幹戶藍臉推著一輛裝滿糞肥的木輪車,赤著臂膊,滿面飆氣;拉車的驢穿著一隻破皮鞋,低垂著頭,走起來一瘸一拐。木輪車緩慢行進,車軸發出嘎啦嘎啦的刺耳聲響。藍臉弓著腰,把全身的力氣貫注到車把上,殘驢也作出悲壯的努力,要為主人省些力氣。起初,人們側目觀看這對古怪的勞動搭檔,許多人掩口竊笑,但到了後來,就笑不出來了。剛開始有許多小學生跟在車後觀看,有的頑皮孩子還向殘驢投擲石塊,但他們的行為受到了家長的嚴厲呵斥。

  春天的地像發酵的麵團,車輪一下了陷到輪轂,我的蹄子也陷進地裡。我們必須把糞肥運到土地的中央。努力!為了讓主人省點勁兒,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氣。但只走了十幾步,女主人套在我腳上的皮鞋就留在土裡了。斷腿像棍子一樣直往土裡插,痛疼難忍,汗流如注,不是累的,是痛的。啊噢~~啊噢~~殺了我吧,主人,我已經無用了。我眼睛的餘光看到了主人那半邊瓦藍的臉和凸出的眼球,為了主人的恩情,為了回擊那些冷笑,為了給那些小雜種樹立一個榜樣,我就是爬,也要幫主人把車子拉到地中央。我因身體失衡而前僕,膝蓋著地,啊,膝蓋著地竟比斷肢著地舒服,更能使上力氣,那就讓我跪著拉吧!我跪著,用最快的動作,最大的力氣,前進。我感到輓具勒緊了我的喉嚨,呼吸困難。我知道這勞動的姿態十分醜陋,會讓人們恥笑,那就讓他們笑去吧,只要能把車拉到主人要去的地方,就是勝利,就是光榮!

  將車上的糞傾倒在地後,主人撲上來,抱住了我的腦袋。我聽到主人聲音哽咽,語不成聲:

  「老黑啊……你真是一頭好驢……」

  主人掏出煙袋鍋,裝上煙,打著火,點燃,自己吸了一口,然後把煙袋鍋插到我嘴裡。

  「吸一口吧,老黑,吸口解解疲乏。」主人說。

  我跟隨主人多年,沾染上了煙癮。我把煙鍋吸得吱吱響,兩道濃煙,從我的鼻孔裡噴出來。

  這年的冬天,主人受供銷社主任龐虎腿上新裝義肢的啟發,決心要為我製作一個義蹄。憑藉著幾年前那段友誼,主人和女主人找到龐虎的妻子王樂雲,說明了心情,在王樂雲的幫助下,主人和女主人把龐虎的義肢裡裡外外研究個透徹。龐虎的義肢是到上海一家專為革命殘疾軍人服務的工廠訂做的,我一頭驢,不可能享受到這樣的待遇。即使是那家工廠願意為一頭毛驢制作假蹄子,我的主人也承擔不了昂貴的造價。於是,主人和女主人決定自己動手為我製作一隻假蹄子。他們費了整整三個月工夫,做了毀,毀了再做,最後,做出了一隻從外觀上足可亂真的假蹄子,綁在了我的斷肢上。

  他們拉著我在院子裡走了幾圈,感覺比綁一隻破皮鞋好很多。我的步伐雖然僵硬,但瘸的程度大大減輕。主人牽著我,走在大街上,昂頭挺胸,洋洋得意,仿佛示威。我也儘量地往好裡走,努力為我的主人長臉。屯裡的孩子跟在我們身後看熱鬧。我看到了路邊那些人的目光,聽到了他們的議論。他們對我的主人很是佩服。我們與面黃肌瘦的洪泰嶽迎面相逢。洪泰嶽冷笑著說:

  「藍臉,你這是向人民公社示威嗎?」

  「不敢,」我的主人說,「我跟人民公社是井水不犯河水。」

  「可你走在人民公社的大街上。」洪泰嶽低手指指地,抬手指指天,冷冷地說,「可你還呼吸著人民公社的空氣,還照著人民公社的陽光。」

  「沒有人民公社之前,這條大街就有,沒有人民公社之前,就有空氣和陽光。」我的主人說,「這些,是老天爺送給每個人、每個動物的,你們人民公社無權獨佔!」我的主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在街上跺跺腳,仰臉被太陽曬著,說,「好空氣,好陽光,真好!」他拍拍我的肩膀,說,「老黑,你大口喘氣,死勁踏地,讓陽光照著。」

  「藍臉,不怕你嘴硬,有你服軟的時候!」洪泰嶽道。

  「老洪,有本事你把路豎起來,把太陽遮起來,把我的鼻孔堵住。」我家主人說。

  「咱們走著瞧!」洪泰嶽悻悻地說。

  我本來想穿著這只新蹄子,為主人再賣幾年力氣,但隨之而來的大饑饉,使人變成了兇殘的野獸。他們吃光了樹皮、草根後,便一群餓狼般地沖進了西門家的大院子。主人起初還手持棍棒護衛著我,但人們眼睛裡那種可怕的碧綠的光芒嚇破了他的膽。他扔下棍棒逃跑了。面對著這群饑民,我渾身顫慄,知道小命休矣,驢的一生即將畫上句號。十年前投生此地為驢的情景歷歷在目。我閉上了眼睛,聽到有人在院子裡大喊:

  「搶啊,搶啊,把單幹戶的糧食搶走!殺啊,殺啊,把單幹戶的瘸驢殺死!」

  我聽到了女主人和孩子們的悲號聲,聽到了爭搶過程中饑民之間的打鬥聲。我感到腦門正中受到了突然一擊,靈魂出竅,懸在空中,看著人們刀砍斧剁,把一頭驢的屍體肢解成無數碎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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