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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縣長斥退了那些民兵,又吩咐蘇制吉普車回縣城。雖然沒有鞍韉,他還是騎到了我的背上。他上驢的動作非常熟練,騎跨的也正是我最能承重的部位。果然是個好騎手,是個懂驢的人。他拍了一下我的脖子,說:

  「夥計,走!」

  從此我就成了陳縣長的坐騎,馱著這個雖然瘦弱但精力極端旺盛的共產黨人,奔波在高密縣廣大的土地上。在此之前,我的活動範圍沒出高密東北鄉,跟了縣長後,我的足跡北到渤海的沙灘,南到五蓮山的鐵礦場,西至波濤滾滾的母豬河,東邊到達能嗅到黃海腥鹹氣味的紅石灘。

  這是我驢生涯中最風光的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裡,我忘了西門鬧,忘了與西門鬧有關的人和事,也忘了與我情感深厚的藍臉。後來想起來,我之所以那樣得意,大概與我潛意識裡的「官本位」有關,驢,也敬畏當官的。陳乃一縣之長,對我摯愛之深,令我沒齒難忘。他親自為我拌料,親自為我梳毛,他在我脖子上套了一個纓絡,纓絡上結著五朵紅絨球,銅鈴上也拴了紅絲絨簇成的穗頭。

  縣長騎我下鄉視察,每到一地,人們都給予我最高的禮遇。他們拌最好的草料喂我,用清洌的泉水飲我,用骨制的梳子梳我,在鋪了白色細沙的平展地面上讓我打滾解乏。人們都知道,侍候好了縣長的驢,就會讓縣長格外高興。拍了我的驢屁,就等於拍了縣長的馬屁。縣長是個好人,他棄車騎驢,一是為了節省汽油,二是因為要經常去山區視察礦石開採場,不騎毛驢就只有步行。當然,我知道,這事情最深層的原因,還在於縣長在多年的驢販子生涯中,培養起了對毛驢的深深的愛。有的男人見了漂亮的女人就眼睛發亮,縣長見了漂亮的毛驢就連搓雙手。我是頭四蹄踏雪、智力不遜人類的毛驢,贏得縣長的好感那是十分正常的。

  自從當了縣長的坐騎,韁繩基本上失去了意義。一頭咬傷多人、臭名昭著的倔驢,竟然被縣長短期內調教成一匹俯首帖耳、聰明伶俐的順毛驢,這算一個奇跡。縣長的秘書小范曾經拍過一張縣長騎著我視察鐵礦場的照片,配了一篇小文章投往省報,竟被省報在顯著位置發表。

  我在為縣長所騎的日子裡,曾與藍臉見過一面。那是在一條狹窄的山路上相逢。藍臉挑著兩筐礦石,從山上下來;縣長騎著我,從山下上去。藍臉見了我就丟了扁擔,筐子傾倒,礦石滾下山去。縣長發怒,訓道:

  「怎麼搞的?礦石是寶,一塊不能丟,下去撿上來。」

  我知道藍臉根本聽不進縣長的話,他雙眼放光,直撲上來,抱著我的脖子,連聲道:

  「老黑,老黑,我終於找到你了……」

  縣長也認出了藍臉,知道遇上了我的舊主。他回頭看了一眼騎著一匹瘦馬一直跟著我們東跑西顛的范秘書,示意他來解決這個問題。秘書心領神會,跳下瘦馬,將藍臉拉到一邊,道:

  「你想幹什麼?這是縣長的驢。」

  「這是我的驢,我的老黑,它從一出生就沒了娘,是我老婆用小米湯把它養活。它是我們家的命根子。」藍臉道。

  秘書道:「就算確是你家的驢,但如果不是縣長相救,它早被民兵們打死吃了驢肉。現在,它承擔著重要的工作,馱著縣長下鄉,為國家節約了一輛吉普車,縣長離不開它,你的驢能發揮這樣重要的作用,你應該高興才是。」

  「我不管。」藍臉執拗地說,「我只知道這是俺的驢,俺要拉回去。」

  「藍臉,老朋友,」縣長說,「現在是非常時期,這匹驢走山路如履平地,對我幫助很大,你的驢,就算我們暫時徵用,等大煉鋼鐵告一段落,就把它還給你。徵用期間,政府會酌情給你一些補貼。」

  藍臉還想囉嗦,一個公社幹部上來,將他一把拖到路邊,聲色俱厲地說:

  「你他媽的簡直是狗坐轎子不識抬舉,縣長能騎你家的驢,是你家三輩子的造化。」

  縣長抬手制止了公社幹部的粗魯行為,說:

  「藍臉,就這樣吧,你很有個性,我很佩服你,但同時為你感到惋惜,作為本縣縣長,我希望你儘快牽著驢入社,不要與歷史潮流對抗。」

  公社幹部把藍臉推到路邊,為縣長其實是為我讓開了道路。我看到藍臉望著我的眼神,心中感到了一絲愧疚。我在想:這樣做算不算背叛主人另攀高枝?縣長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用巴掌拍拍我的頭,安慰道:

  「雪裡站,快走,你馱著本縣,遠比跟著藍臉貢獻大,藍臉遲早也會加入人民公社,而一入社,你也就成了集體財產,縣長為了工作騎一頭人民公社的驢子,這不是正大光明嗎?」

  正所謂樂極生悲,物極必反。就在我與主人相遇五天后的傍晚,我馱著縣長從臥牛山採礦場回來,一匹橫穿山路的野兔子在我面前跳起,嚇了我一跳,不慎將右前蹄陷入一條石縫。我側歪在地,縣長也一頭栽了下來。縣長的頭碰在路邊石棱上,血流如注,當場昏厥。秘書招呼著人,把縣長抬下山去。幾個農民,試圖把我弄出來,但我的蹄子深深地陷在石縫裡,絕無弄出來的可能。他們強行推我,拉我,我聽到「喀吧」一聲響,從石縫中傳出,一陣劇痛,猛地把我擊昏了。等我清醒過來,發現我的右蹄,連同短骹骨,都留在了石縫裡,從斷腿處湧出來的血,染紅了好大一片路面。我心中一片悲涼,我知道,作為一頭驢,我已經毫無用處,不但縣長不會再要我,即使我的主人,也不會收養一匹徹底喪失了勞動能力的驢,等待我的將是屠宰鋪裡那把長刀。他們用長刀割斷我的喉嚨,放完我的血,剝掉我的皮,然後將我分割成一條條的肉,變成美味食品,進入人們的肚腸……與其讓他們屠殺,不如我自己了斷。我側目看看路外側陡峭的山坡,和山下霧騰騰的村莊,啊噢一聲,用力往外滾去——這時,藍臉的一聲哭叫,留住了我。

  主人是從山下跑來的。他滿身汗濕,膝蓋處血跡斑斑,顯然是在路上摔了跤。他一見我的慘狀,便放聲大哭:

  「我的老黑啊,我的老黑……」

  主人抱著我的脖子,幾個前來幫忙的農民,有的掀著我的尾巴,有的搬著我的後腿,我掙扎著站了起來,但當我的斷腿一著地,便劇痛難挨。汗水像小溪一樣從我身上流下,我像一堵朽牆,又一次跌翻在地。

  一個農民用同情的腔調議論著:

  「廢了。不中用了。不過也不用愁,這驢很胖,賣到屠宰組,會得一筆大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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