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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我笑了。洪泰嶽親手幫我鬆開繩子,並抽出一支捲煙給我。我用麻木的手接了煙,坐在我的太師椅子上,心中無限悲涼。然後我一抬手,扯下那張五子獻壽圖,對民兵們說,用槍托子搗開吧。

  從夾壁裡起出來的財寶,讓在場的人們目瞪口呆,從他們的眼神,我看透了他們的內心。他們沒有一個不想吞沒這筆大財,他們甚至馬上夢想了許多可能:如果把這房子分到我的名下而我又偶然發現了這個藏寶之地……

  趁著他們入迷地盯著財寶時,我探手從太師椅下摸出了一支左輪手槍,我對著青磚地面開了一槍,子彈彈起,嵌在牆壁上。民兵們紛紛撲地臥倒,只有洪泰嶽站著,這個雜種,果然有些骨氣。我說:洪泰嶽你聽著,剛才這一槍,如果我瞄著你的頭,那麼現在,你已經像一條死狗一樣趴在地上。但是我沒有瞄你,也沒有瞄你們任何人,我與你們每一個人,都沒有具體的冤仇。如果你們不來鬥爭我,也會有別人來鬥爭我,這是時代,是有錢人的厄運勢,所以,我不傷你們一根毫毛。

  你說得非常對,洪泰嶽說,你是個識大體、懂大局的人,我作為個人,非常敬佩你,甚至想跟你交杯換盞,結拜兄弟,但作為革命階級一分子,我又必須與你不共戴天,必須消滅你,這不是個人的仇恨,這是階級的仇恨。你現在,可以代表著你們這個即將被徹底消滅的階級,開槍打死我,使我成為革命階級的烈士;接下來,我們的政府就會槍斃你,使你成為你們反革命地主階級的烈士。

  我笑了,笑得很響。我是哈哈大笑,笑出了許多眼淚。然後我說,洪泰岳,我娘信佛,我一輩子不殺生,這是為母盡孝,她說如果我在她死後殺生,會讓她在陰間受苦。所以,你要成烈士,請去找別人。我自己呢,活是活夠了,我想死,但我死與你說的什麼階級無關,我只是靠著聰明靠著勤奮也靠著運氣積攢了萬貫家財,從來沒想到去加入什麼階級。我死了也不是什麼烈士。我只是感到這樣活下去實在是窩囊憋氣,許多事想不明白,讓我的心很不舒坦,所以還是死了好。我把手槍抵在自己的腦門上,說:牲口圈裡,還埋著一個缸,缸裡有一千塊大洋,很抱歉你們要先把圈裡那些糞挖出來,才能起出那口缸,你們要先沾一身臭氣,然後才能見到大洋。

  沒有關係,洪泰嶽說,為了得到一千大洋,莫說挖出一圈糞,就是讓我們跳到大糞裡去打幾個滾都可以。但我勸你,不要死,也許我們會給你留一條活路,讓你看到我們窮棒子徹底翻身,讓你看到我們揚眉吐氣,讓你看到我們當家做主,建設一個公平的社會。

  對不起,我說,我不願意活了。我西門鬧習慣了別人在我面前點頭哈腰,不願意在別人面前點頭哈腰,下輩子有緣再見,夥計們!我勾了一下扳機,槍沒響,臭火。當我把槍從額頭上移開試圖發現問題時,洪泰嶽一個猛虎撲食上來,奪取了我的槍,民兵們隨著上來,重新用繩子捆綁了我。

  夥計,你缺少知識,洪泰嶽舉著左輪手槍說,其實你何必將槍口移開?左輪手槍最大的優點就是不怕臭火,你只要再勾一下扳機,下一顆子彈就被擊發,如果這顆子彈不是臭火,你也像條狗一樣趴在地上啃青磚了。他得意地大笑著,命令民兵們組織人,趕快去挖圈。然後他又對我說,西門鬧,我相信你沒有騙我們,一個想開槍自殺的人,沒有必要再說謊了……

  主人牽著我,費勁地擠進大門。因為這時候,民兵們遵照著村幹部的命令,正在從大院裡往外驅趕人群。膽小的人,屁股被槍托子搗著,急欲跑出大院;膽大的人,又急欲擠到裡邊去看個究竟。主人牽著我,一頭雄偉的公驢,在這樣的時刻進門,難度可想而知。村裡曾經試圖把我們藍、黃二家從大院裡搬出去,使西門家大院成為村公所的一統天下,但一是村裡找不到閑屋,二是我的主人和那黃瞳,都不是好剃的頭顱,要他們搬出大院,短期內比登天還難。因此我西門驢,每天可以與村子裡的幹部們,甚至和下來視察的區、縣幹部們,在一個門口進出。

  鬧嚷了一陣,許多人還是在院子裡擁擠著,民兵們也嫌累,索性退到一邊抽煙。我站在棚子裡,看到夕陽把那棵大杏樹的枝條塗抹得金光燦燦。樹下站著兩個持槍守衛的民兵,民兵腳前的東西被人群遮擋,但我知道,盛著財寶的那口缸就在那裡,人們一撥一撥地往裡擁擠,為的就是那口缸裡的財寶。我對天發誓這口缸裡的財寶與我西門鬧無關。這時,我膽戰心驚地看到,西門鬧的正妻白氏,在一個持槍民兵和治保主任的押解下,從大門口進來了。

  我妻白氏,頭髮亂如麻線團,渾身黃土,仿佛剛從墳裡鑽出來的。她奓煞著胳膊,一步三搖,只有這樣才能保持著身體平衡艱難行路。看到她,院子裡吵嚷不休的人群,頓時鴉雀無聲。眾人收束身體,自動地讓開了那條通往正房去的甬路。我家的大院門口,原先正對著一堵鑲嵌著鬥大「福」字的影壁牆,土改複查時,被幾個財迷心竅的民兵連夜拆毀,他們兩人,不約而同地夢到:影壁牆裡有幾百根金條。結果他們只拆出了一把生銹的剪刀。

  我妻白氏,被甬路上一塊凸出的卵石絆了一下,身體前撲,趴在地上。楊七不失時機地踢了她一腳,同時大罵:

  「滾起來,裝什麼死?!」

  我感到有一股純藍火苗,在頭腦裡轟轟地燃燒起來,焦慮和憤怒,使我不斷彈打蹄子。院裡的百姓都面色沉重,氣氛突然無比悲涼。西門鬧的妻子嚶嚶地哭著,撅起屁股,雙手扶地,欲往起爬,那副姿態,像只受傷的青蛙。

  楊七又抬腳欲踢,被站立在臺階上的洪泰嶽喝住:

  「楊七,你幹什麼?解放這麼久了,你還張口罵人,抬手打人,你這是給共產黨的臉上抹黑!」

  楊七滿臉尷尬,搓著雙手,嘴裡支支吾吾。

  洪泰嶽走下臺階,停在白氏面前,彎腰把她架了起來。她雙腿一軟,就要下跪,哭哭啼啼地說:

  「村長,饒了俺吧,俺真的啥也不知道,村長,您開恩饒俺這條狗命吧……」

  「西門白氏,你不要這樣,」洪泰嶽用力端著她,才沒使她跪在地上。他臉上的表情很隨和,但隨即又變成嚴厲。他嚴厲地對著院子裡的看客,說:「都散開,圍在這裡幹什麼?有什麼好看的?!散開!」

  眾人低著頭,慢慢散去。

  洪泰嶽對一個梳著披毛的胖大婦人招招手,說:

  「楊桂香,過來,扶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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