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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楊桂香當過婦救會長,現在是婦女主任,是楊七的堂姐。她喜氣洋洋地上來,扶住了白氏,往正屋裡走。

  「白氏,你好好想想,這缸財物,是不是西門鬧埋下的?!你再好好想想,還有什麼財寶埋在哪裡?不要怕,你說出來,沒有你的罪過,一切罪過都是西門鬧的。」

  嚴厲的拷問聲,從正屋裡傳出,沖進我高聳的驢耳,此時,西門鬧與驢混為一體,我就是西門鬧,西門鬧就是驢,我,西門驢。「村長,俺真的不知道,那個地方,不是俺家的地,俺掌櫃的要埋藏財寶,也不會埋藏在那個地方……」

  「啪!」是巴掌拍桌子的聲音。

  「不說就把她吊起來!」

  「把她的指頭夾起來!」

  我妻哀嚎,連聲告饒。

  「白氏,你好好想想,西門鬧已經死了,金銀財寶埋在地下也沒有用,起出來,可以為我們合作社增添力量。不要怕,現在解放了,講政策了,不會打你,更不會給你上刑。你只要說出來,我保證給你記一大功。」是洪泰嶽的聲音。

  我心悲傷,我心如熾,仿佛有烙鐵燙我屁股,仿佛有刀子戳我的肉。太陽已經落下去了,月亮已經升起來了,銀灰色的、涼森森的月光灑在地上,灑在樹上,灑在民兵的槍上,灑在那口釉彩閃爍的缸上。這不是我西門家的缸,西門家有財寶也不會埋在那個地方,那裡曾經死過人,落過炸彈,荷灣畔冤魂成群,我怎麼可能到那裡去埋寶?屯裡的富戶不止我一家,為什麼就一口咬定是我家的?

  我無法再忍受了,我聽不得白氏的哭聲,她的哭聲讓我痛苦讓我內疚,我後悔生前對她不好,自從得了迎春和秋香,我就沒上過一次她的炕,讓她一個三十歲的女人夜夜空房,她誦經念佛,敲著我母親敲過的木魚,梆、梆、梆、梆、梆、梆……我猛揚頭,韁繩拴在立柱上。我揚起後蹄,把一個破筐頭踢飛。我搖啊,晃啊,喉嚨裡發出灼熱的嘶鳴。我感到韁繩鬆開了。我自由了,我衝開虛掩著的木柵欄門,沖到院子裡。我聽到正站在牆根撒尿的金龍大聲喊叫:

  「爹,娘,咱家的驢跑了!」

  我在院子裡撒了幾個歡,小試蹄腿,蹄下喀喀響,火星迸濺。我看到自己渾圓的屁股上月光閃爍。我看到藍臉跑出來,幾個民兵也從正房裡跑出來。房門洞開,射出半院子明亮的燭光。我直奔杏樹而去,對那口釉彩缸尥起雙蹄,嘩啦一聲響,彩缸破碎,幾塊碎片飛得比樹梢還高,降落在房瓦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黃瞳從正房裡跑出來。秋香從東廂房裡跑出來。民兵拉動槍栓。我不怕,我知道他們會開槍殺人,但他們不會開槍殺驢。驢是畜生,不懂人事,如果殺一頭驢,那開槍者也成為畜生。黃瞳用腳踩住了我的韁繩,我一揚脖子,把他扽倒。韁繩掄起來,像條鞭子,抽在了秋香的臉上。在她的哀嚎中我感到了歡喜。你這個黑心肝的小婊子,我要跨了你。我從她頭上一躍而過。眾人圍逼上來。我一橫心,沖進了正房。是我西門鬧回來了!要坐我的太師椅,要捧我的水煙袋,要端我的小酒壺,喝四兩二鍋頭,再吃一隻小燒雞。我突然感到這正房變得如此憋窄,一動彈腿便聽到嘩啷啷的響聲。屋裡的罎罎罐罐都成了碎片,桌椅板凳四腳朝天或是側歪在地。我看到被我逼到牆根的楊桂香那張扁平金黃的大臉,她的尖叫使我的眼睛感到刺痛。我看到癱坐在青磚地上的賢妻白氏,心中紛亂,忘記了自己已經是驢的嘴臉驢的身體。我想抱起她,卻突然發現她在我兩腿之間昏迷了。我想親她一口,卻猛然發現她頭上流出了血。人驢不能相愛,賢妻,再見吧。就在我昂然欲躥出堂屋時,一條黑影,從門後閃出,抱住了我的脖子,堅硬的爪子,抓住了我的耳朵和轡頭。我感到耳根劇痛,不由地低下頭去。但隨即便看清,像吸血蝙蝠一樣伏在我頭頸上的,是村長洪泰岳,我的冤家對頭。我西門鬧為人時沒鬥過你,難道我成了驢,還要敗在你的手下不成?想到此,怒火升起,我強忍疼痛,昂起頭,沖出去。我感到門框像刮去了我身上一個寄生瘤一樣,把洪泰嶽留在了門裡。

  我長鳴一聲,沖到院子裡,有幾個人手腳笨拙地關上了大門。我的心廣大無邊,再也不能受這小院的局限,我在院子裡奔跑著,所有的人都躲避不迭。我聽到那個楊桂香在喊叫:

  「白氏的頭被驢咬破了,村長的胳膊斷了!」

  「開槍,擊斃它!」我聽到有人在喊。我聽到了民兵拉槍栓的聲音,我看到了迎著我沖上來的藍臉和迎春。我奔跑著,用最大的速度,積蓄著最大的力量,對著高牆上那道被夏天的暴雨沖出來的豁口,縱身一躍,四蹄騰空,身體拉長,飛出了院牆。

  藍臉家那頭驢會飛的傳說,至今還被西門屯裡那些老人們提起。當然,在莫言那廝的小說裡,更被描寫得神乎其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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