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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起初,黃瞳、楊七他們,把白氏、迎春和秋香,關在一個屋子裡審訊,坐鎮指揮的是洪泰嶽。我被關在另屋裡,看不到審訊的場面,但能聽到聲音。說!西門鬧把金銀細軟藏在什麼地方?說!我聽到藤條和棍子敲打桌面時發出的啪啪聲響。我聽到秋香這個騷貨哭著喊:村長,隊長,大叔大哥們,我是苦出身,在西門家吃糠咽菜,他們從不把我當人,我是被西門鬧強姦的,強姦我時,白氏按著我的腿,迎春按著我的胳膊,讓西門鬧那頭驢日了我啊!——你放屁!——是迎春的喊叫——廝打聲,被拉扯開的聲音——她說的都是假話!是白氏在申述——我在他們家豬狗不如,大叔,大哥,大兄弟們,我是受苦人,我是你們這個階級裡的,我是你們的階級姐妹,是你們把我從苦海裡救了出來,我對你們感恩戴德,我恨不得把西門鬧的腦子挖出來給你們吃了,我敢把西門鬧的心肝摘下來給你們下酒啊……你們想想,他們埋藏財寶,怎麼能讓我知道,階級的親人們哪,你們捉摸捉摸這個情理吧,秋香哭喊著。……迎春沒有哭鬧,翻來覆去只是那幾句話:我平日裡只管幹活,撫養孩子,別的事情一概不知道。是的,她們倆不知道埋藏金銀財寶的地點,只有我和白氏知道。妾就是妾,靠不住,靠得住的還是正妻。白氏一聲不吭,逼急了就說:家裡空支著一個大架子,好像金滿櫃銀滿箱,其實早就入不敷出了,有點流水錢,他也不會給我——我猜想她說到這裡時,一定是用她的空洞洞的大眼,怨恨地盯著迎春和秋香。我知道她恨秋香,迎春畢竟是她從娘家帶來的貼身丫頭,打斷骨頭連著筋,將迎春收房,本是她的主意,是為了傳宗接代,而迎春也爭氣,轉過年來就生了龍鳳胎。但收納秋香,卻是我的輕狂。日子過順了,得意忘形,公狗得意翹尾巴,人得意翹雞巴。當然也怨這個小妖精,每天都用眼神撩我,用奶頭蹭我,我西門鬧不是聖人,頂不住這誘惑。為此白氏還惡狠狠地咒我:掌櫃的,你遲早要敗在這個妖精手裡。所以呀,秋香說白氏按著她的腿讓我強姦她純屬胡編亂造,白氏打過她,這是真的,但白氏也打過迎春啊。後來他們把迎春和秋香放了,我被關在西廂房裡,透過窗櫺,看到這兩個女人出正房時的情形:秋香雖蓬頭垢面但眉眼間暗藏著喜氣,眼珠子溜溜地亂轉。迎春焦急萬分,直撲東廂房,那裡傳出金龍和寶鳳嘶啞的哭聲。我的兒子啊,我的女兒啊,我心哀鳴,不知道何處做錯,傷了天理,竟遭如此磨難,不但禍及自身,而且殃及妻子兒女。又一想,被鬥爭被清算被掃地出門被砸了狗頭的地主村村皆有,屯屯不虛,普天之下,千百萬數,難道這些人都做了惡事遭此報應不成?這是一個劫數,天旋地轉,日月運行,在劫難逃,我西門鬧腦袋還在頸上活著,就是祖上的蔭庇了,世道如此,能保全性命,就是萬幸,何敢妄求。但我十分擔憂白氏,萬一她頂不住了,把藏寶地點吐露出來,這非但不能減我的罪,而是給我發了一帖催命符。白氏,我的髮妻,你心思深沉,有大主意,在這關鍵的時刻,可不能犯糊塗啊!站崗的民兵,就是藍臉,他將背靠在窗戶上,遮擋住了我的視線。我只能聽,聽著正房裡,展開了又一輪審訊。這一輪,可是動了真格的了。喊叫聲震耳欲聾,藤條,板子,鞭子,抽打著桌子啪啪響,抽打著我妻白氏噗噗響,我妻白氏,尖聲嘶叫,令我心如刀絞,膽戰心驚。說,金銀財寶在哪裡藏著?!——沒有金銀財寶……白氏啊白氏,你可真夠頑固的,看來,不給她點厲害的嘗嘗,她是不會鬆口的。聽起來好像是洪泰嶽的聲音,但也不是太像。接下來片刻,靜寂無聲,然後便是白氏的嚎叫,這次的嚎叫,讓我毛骨悚然。我猜不出是何種酷刑,能讓一個女人發出如此可怕的聲音。說不說?不說再來!——我說……我說……我心中猶如一塊石頭落地,好,說了吧,橫豎是一死。與其讓她為保全我而受罪,還不如我去死。——說,藏在哪裡?!——藏在,藏在村東土地廟裡,藏在村北關帝廟裡,藏在荷花灣裡,藏在母牛的肚子裡……我真的不知道,真的沒有金銀財寶,第一次土改時,我們就把所有的東西交出去了啊!——大膽白氏,竟敢戲弄我們!——你們放了我吧,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把她拉出去!我聽到威嚴的命令在正房裡下達,下達命令的人,也許就坐在我平常所坐的那把紅木太師椅子上,椅子旁邊,是八仙桌,桌上擺著文房四寶,桌後的牆上,掛著一幅五子祝壽圖。圖的後邊,就是夾壁牆,牆裡藏著五十兩重的銀元寶四十個,一兩重的金錁子二十個,還有白氏的所有首飾。我看到兩個民兵,把白氏拖了出來。她披頭散髮,衣服碎成條條縷縷,渾身濕透,滴瀝下來的,不知是血還是汗。一看髮妻成了這等模樣,我西門鬧萬念俱灰,白氏啊白氏,你的牙關夠緊,你對我的忠誠足赤,有你這樣的夫人,我西門鬧也算沒在這人世間白鬧騰一場。跟著出來兩個持槍的民兵,我猛然意識到他們這是去槍斃白氏的。我雙手被反綁在背後,姿勢是「蘇秦背劍」,只好用腦袋撞擊窗櫺,同時我大喊:槍下留人!

  我對洪泰嶽說:你這個敲牛胯骨的雜種,真正的下三濫,在我心裡,你連我褲襠裡的一根屌毛都不如,但老子時運不濟,落在了你們這幫窮棒子手裡,天意不可違,老子服軟了,老子是你們的孫子了。

  洪泰嶽笑著說:能認識到這一點就很好,我洪泰嶽,的確是下三濫,如果不是共產黨,我只怕要把那塊牛胯骨敲到死。但現在,你倒運了,我們窮哥們兒時來運轉,浮到上水頭來了。我們清算你們,其實是把我們自己的財產拿回來。大道理我已經對你重複了千百遍,不是你西門鬧養活長工和佃戶,而是佃戶和長工養活你西門鬧和你們全家。你們藏匿財寶,罪不可恕,但如果能悉數交出,我們自會寬大處理。

  我說:埋藏財寶之事,是我一個人幹的,女人們一概不知,因為我知道女人不可靠,一拍桌子一瞪眼,她們就會洩漏所有的機密。我可以把所有的財寶起出來,數目驚人,能為你們購買一門大炮,但你必須保證,釋放白氏,不要為難迎春和秋香,她們什麼都不知道。

  洪說:這你放心,我們會按政策辦事。

  那麼好,給我鬆綁。

  幾個民兵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洪泰嶽。

  洪泰嶽笑著說:他們怕你破罐子破摔,做困獸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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