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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第一部 驢折騰 第五章 掘財寶白氏受審 鬧廳堂公驢跳牆

  我因新掛了鐵掌、聽了那麼多讚語而高興;主人因為聽了區長一席話而歡喜。主人和驢——藍臉和我,在金色的秋天原野上撒歡奔跑,這是我當驢之後最幸福的日子。是的,與其做一個窩窩囊囊的人,何如做一頭人見人愛的驢?正如你幹兄弟莫言的劇本《黑驢記》所寫:

  新掛鐵掌四蹄輕,一路奔跑快如風。忘卻前生窩囊事,西門驢歡喜又輕鬆。昂起頭仰天叫,啊噢~~啊噢~~啊噢~~

  臨近村頭時,藍臉從路邊採擷了一些柔韌的草蔓和黃色的野菊,編織了一個橢圓形的花環,套在我的兩耳根部。我們與村西石匠韓山家那頭母驢和石匠的女兒韓花花相遇。母驢的背上馱著兩個偏簍,一邊簍裡盛著一個頭戴兔兒帽的嬰孩,另一邊簍裡盛著一隻白色的小豬。藍臉與花花交談,我與母驢對視。人有人的語言,我們驢也有自己的信息。我們的信息是由氣味和體態以及原始的直覺構成。通過簡短的交談,我的主人知道已嫁遠村的花花是回娘家為母親過六十歲生日。偏簍裡的娃娃,是花花的兒子;偏簍裡的小豬,是娘家贈送的禮物。那年頭,人們贈送禮物,喜歡活物,譬如小豬,譬如小羊,譬如小雞,政府發放獎品,有時也用馬駒、牛犢、長毛兔。我看得出主人與花花的關係非同一般,我想起在西門鬧的時代,藍臉放牛,花花放羊,兩人在草地上玩過驢打滾的遊戲。其實我沒有太多的心思去管他們的閒事,作為一頭雄壯的公驢,我最關心的,還是眼前這頭馱著嬰兒和豬娃的母驢。它的年齡比我大,看樣子在五歲與七歲之間。從它眼睛上方那個深陷的窩窩裡大概可以判斷出它的年齡,當然,它也完全可以甚至更容易地把我的年齡判斷出來。你不要以為我是西門鬧轉世我就是天下最聰明的驢子——有一段時間我曾產生過這樣的錯覺——也許它是某位大人物投胎驢腹呢。我初生時毛色為灰,越長越黑,我不黑也不足以使我的四隻蹄子耀眼奪目。它是一頭灰驢,身體還算苗條,眉目相當清秀,牙齒非常整潔,它把嘴巴湊上來與我親近時,我嗅到了它唇齒間豆餅與麩皮的香氣。我嗅到了它動情的氣味,同時感受到了它內心燒灼、渴望我爬跨的心思。於是我就產生了爬跨它的強烈欲望。主人問:

  「你們那裡也鬧合作社嗎?」

  「都是一個縣長領導,哪能不鬧?」花花悠悠地回答著。

  我轉到了母驢的背後,也可能是它主動把腚調給我。動情氣息更加濃烈,我嗅了一下,感到如有烈酒入喉,不由自主地抬頭仰臉,齜出牙齒,鼻孔閉鎖,不讓臊味外溢,這姿態非常美麗,讓母驢心醉神迷。與此同時,那根黑棒槌,也英勇地伸出來,直挺挺地敲打著肚皮。這樣的機會千載難逢,稍縱即逝,就在我舉起前蹄、意欲爬跨時,我看到了馱簍中那個睡得十分香甜的嬰兒,當然還有那只吱吱亂叫的豬仔。如果我徑直爬跨上去,那我的剛掛上鐵掌的前蹄,很可能會使偏簍裡的兩條性命報銷。如果那樣,我西門驢只怕要永沉地獄,連畜生也難做了。在這一猶豫間,主人扽住韁繩一扯,我的前蹄降落在母驢的身後。花花驚叫起來,慌忙拉著母驢往前走了一段距離。

  「我爹還特意交代過,說這頭母驢正在鬧欄,讓我防著點,我竟把這事兒給忘了,」花花說,「我爹讓我防著點西門鬧家的那頭叫驢,看,西門鬧死了多少年了,我爹還覺得你是他家的長工,把你的驢也說成是西門鬧家的驢。」

  「他沒把這頭驢說成是西門鬧投胎轉世就不錯了。」我的主人笑著說。

  主人的話讓我大吃一驚:難道他已經洞察了我的秘密?如果他知道這頭毛驢竟是他的東家投胎轉世,對這頭驢來說,是幸還是不幸?紅日即將西沉,花花與我的主人告別,她說:

  「藍大哥,改日再談吧,俺要走了,離家還有十五裡呢。」

  「驢今晚也回不來了?」我的主人關切地問。

  花花微微一笑,降低了嗓門,神秘地說:

  「俺家這頭驢靈性,喂飽了草料,喝足了水,把韁繩摘了,它自己就跑回來了。每次都是這樣。」

  「為什麼要把韁繩摘了?」主人問。

  「怕被壞人給牽了去啊,有韁繩牽扯著,它跑不快,」花花說,「萬一遇到狼,有韁繩也不方便。」

  「噢,」主人摸摸下巴,說,「要不我送你一程?」

  「不用。」花花說,「今晚屯裡演戲,您快回去看戲吧。」花花趕驢前行,走出幾步,回頭道:「藍大哥,俺爹說,你不要那麼驢強勁,還是跟著大夥兒一塊走穩妥。」

  主人搖搖頭,沒說什麼,盯了我一眼,說:

  「走吧,夥計,連你也想好事了,你差一點就給我闖下大禍!我是讓獸醫劁了你好呢,還是不劁你好呢?」

  我一聽這話,心驚膽戰,蛋囊緊縮,一陣巨大的恐懼襲來。主人,千萬不要劁我啊,我想這樣吼叫,但話出喉嚨,就變成了一陣啊噢~~啊噢~~的長鳴。

  進了村,行走在大街上,我的蹄鐵與路面的石頭相碰,發出節奏分明的清脆聲響。儘管我心有旁騖,腦海裡晃動著那頭母驢秀麗的眉眼,嬌嫩的粉唇,鼻畔氤氳著它那泡多情尿的氣味,使我時時想發瘋,但前世為人的經歷,畢竟使我不同凡驢。人世間的變故,對我有著很大的吸引。我看到許多人,急匆匆地往一個地方跑。通過他們奔跑中發出的話語,我知道,在西門家的院子裡,也就是現在的村公所、合作社辦公室的院子裡,自然也是我主人藍臉和黃瞳的院子裡,正在展覽著一個彩釉瓷缸,缸裡全是金銀財寶。這個缸是下午在修築戲臺子的工地上,挖土時發現的。我馬上聯想到,在那樣的時刻,面對著從缸裡溢出的珠光寶氣,人們那種含混而曖昧的眼神。西門鬧的記憶如潮湧起,沖淡了西門驢對母驢的眷戀。我不記得曾經在那個地方埋藏過金銀細軟,我家埋藏在牲口圈底的一千大洋,連同封在夾壁牆裡的大宗財寶,在土改複查時,已經被貧農團的人起走了啊。為此,我的老婆白氏,可是吃盡苦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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